扎染,自秦汉时期便有记载。在四川,它因独特的工艺而得名“蜀缬”。2000多年来“蜀缬”在民间香火不断。乌蒙山深处的四川省叙永县,一群留守乡村的妇女仍循着古方,将大自然孕育的色彩浸染到飘飘衣袂上。学习,传承,创造……她们延续着古老的技艺,也用它创造着崭新的生活。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青,是古人染色的靛青染料;蓝,是蓝草,它的根有个人们熟知的名字——板蓝根。
从蓝草变为染料,要经历采摘、下坛、捞渣、洗灰、搅拌、沉淀、出靛的漫长过程,加上草木灰、米酒、糯米、泉水,静静等待5到7天,发酵后的染水渐渐由蓝色转为浅绿,随后又变为深绿、黄色、深褐色……经历如此“起缸”之后,便能染布了。
浸染之前,要先用细绳对织物进行“扎花”,或撮皱,或折叠,或翻卷,或挤揪,然后一针一针地缝合、缠扎,扎紧缝严之后放入染缸中。浸染片刻后,捞起织物,拆去缬结,浸过染水的部分刚接触空气时还是绿色,氧化后渐渐变蓝,浸染的程度决定着织物色彩的深浅……
在五颜六色的纺织品唾手可得的今天,乌蒙山深处的四川省叙永县,一群留守乡村的妇女仍循着古方,将大自然孕育的色彩浸染到飘飘衣袂上。她们的双手厚实而粗糙,指尖流淌的扎染技艺却精致而细腻。学习,传承,创造……她们延续着古老的技艺,也用它创造着崭新的生活。
四川省叙永县水尾镇西溪村,范文(前排左一)与钟茂兰(前排右二)和参加第一期扎染培训班的村民合影,他们手上展示的是村民制作的第一幅扎染作品(2017年10月摄)。(受访者供图)
深山起染缸
扎染,自秦汉时期便有记载。在四川,它因独特的工艺而得名“蜀缬”。2000多年来“蜀缬”在民间香火不断,但在乌蒙山深处的泸州市叙永县已经消失多年。
时光倒转至2015年,四川省原文化厅接过对口帮扶叙永县的任务,四川雕塑艺术院教授范文接受指派,负责扶贫工作的调研和项目实施。
一辈子只与阳春白雪打过交道,范文对这个任务很忐忑。她还记得,最初那次调研,一行人从喧嚣的城市来到青山绵延、流水潺潺的乡村,顿感心旷神怡。然而村里却很难见到几个壮年人,显得萧条而沉寂。跟着驻村干部走家串户,一些农户家里的苗绣、蜡染让范文眼前一亮,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们可以以此为基础教村民做扎染啊。”
20世纪80年代,范文的母亲钟茂兰在四川美术学院任教时,就曾四处寻访扎染师傅,拜师学艺。往事再次浮现眼前,那些变化无穷的花纹,纯净写意的色彩,朴素之中蕴含着无尽的美感,让她如痴如醉。
“叙永是多民族聚居区,图案设计上可以结合少数民族特色;这里植物种类丰富,用作染料的板蓝根、苏木、姜黄都可以就地取材;扎染也相对容易上手,我母亲有50多年的实践和教学经验,可以协助教学。”范文回到成都,把思路一汇报,很快得到支持。
在四川省叙永县水尾镇西溪村,钟茂兰(左二)在指导参加第一期培训班的村民捆扎布料(2017年10月摄)。(受访者供图)
2017年10月10日,在四川雕塑艺术院的支持下,第一期扎染艺术培训班终于在叙永县水尾镇西溪村开班了。
范文带着年过八旬的父母坐了7个小时的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来到西溪村。她的很多师弟师妹也跑来“扎场子”,一位还在哺乳期的闺蜜甚至揣着吸奶器就跑到了叙永,还有两位近70岁的志愿者老师专程从重庆赶来,协助教学……
开班仪式上,钟茂兰激动地告诉学员:“我的扎染艺术是从民间学来的,一定要加倍回报给民间。”
这是2019年7月在四川省叙永县拍摄的钟茂兰夫妇(右三、左三)与村民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白布染花色
然而,把一门关于“美”的手艺教给村民,如同在白布上染出花色,过程并不容易。
培训班的第一堂课只来了15个人,第二天还剩下6个。“起初是真不想学,觉得太耽误时间,还不如多挖点竹笋挣钱。”西溪村村民张开丽回忆说,那一次能坐进培训班,全凭驻村扶贫干部苦口婆心动员。
坐在媳妇大娘中间,瘦弱的张开丽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丈夫常年在外务工,她要照顾4个孩子和公婆的饮食起居,地里还有干不完的农活。人在教室,心还在家里。
第一堂课,钟茂兰从相对简单的“夹染法”教起——先用筷子或夹子把布夹在一起,被夹住的地方较少接触染料,产生出漂亮的花纹。一条小手绢,因为几条蓝色水波纹的点缀,顿显灵动。这让张开丽眼前一亮,跟着老师的步骤一步步做,竟然也成功了。
随后,老师开始教更复杂的花色,考虑到学员没有任何美术基础,她干脆将所有图案画在硬纸板上,剪成模型。女人们依葫芦画瓢,照着模型勾勒,再自由组合。枕套、围巾、桌布、茶席……逐一诞生。
张开丽渐渐着了迷。地里没除的草,没有来得及打扫的锅灶暂时都被丢在脑后,她详细记录着老师讲的每一个步骤,突然间找回了许多年前还是小女孩时,坐在教室里如饥似渴吸收知识养分的感觉。
掌握了基本技巧,设计全在个人。老师发现,张开丽对色彩的把握、纹饰的设计有一番独到的见解。她的作品色彩富于变化,图案简约中透着精致。“这是一颗多么细腻和丰富的心啊。”范文感叹。
四川省叙永县扎染蜡染苗绣专业合作社,学员在裁剪染制后的布料(7月22日摄)。新华社记者唐文豪摄
第一期培训结束,范文将培训班的作品带到文旅厅举办的扶贫展义卖,竟卖出了几百块钱。
“做扎染好像真能挣钱啊。”女人们开始议论。第二期培训,人一下子多了,村里的老姐妹三三两两地来找扶贫干部。适逢假期,张开丽给上初中的女儿和侄女也报了名。
68岁的陶家秀也着了迷。“自从开始上课,夜里躺在被窝里,手还伸在被子外面画图案。”
每期培训班都办在深山里,有一幕让重庆的志愿者陈伟老师至今难忘。有一天夜里正上着课突然停电了,本以为学员们会就此散去,却没想到有人找来一把手电筒,大家围拢在一起,听得聚精会神。
那一刻,她们眼里的光无比闪亮。
四川省叙永县扎染蜡染苗绣专业合作社,学员在裁剪染制后的布料(7月22日摄)。新华社记者唐文豪摄
染出一片天
2018年9月,张开丽跟着范文和驻村干部第一次离开家乡出了趟远门——到西安参加中国西部文化产业博览会。站在人头攒动的展厅里,被人围着问这问那,她忽然体会到“自信”的感觉。“这原本不是属于我的世界,但我凭自己的本事潇洒走了一回。”
十多天后,四川省归国人士企业联合会澳大利亚工作站在墨尔本举办四川美食文化节。慈善晚宴上,来自叙永的200多件扎染作品闪亮登场。张开丽制作的一张7米长、2.6米宽的壁挂卖出了800澳元(约人民币4000元)。作品上点缀着400多朵形态各异的白色“蜘蛛花”,耗费了她14天时间。这再一次坚定了她的信心。
2018年,叙永县成立了扎染蜡染苗绣专业合作社,西溪村、群英村都建起了扎染工坊。大自然的花鸟鱼虫,在一双双巧手中幻化成古朴的衣裙、围巾、手提包……装点起远方人们的生活。
张开丽几乎用上了所有的闲暇时间琢磨这门手艺,她还尝试用许多植物做天然染料,色彩更加丰富,作品愈发精美。今年暑假,她开始尝试为自然体验营授课,教城市里的孩子们扎染。如今,扎染已经成为她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一年能增加收入2万多元。
拥抱改变的不仅是她。
“我这双手原本是种庄稼的,现在做起扎染,有了增收的门道,更有了对美的鉴赏。”今年5月,摩尼镇扎染蜡染扶贫车间主任刘兴连穿上苗族节日盛装走进西南医科大学,给大学生上了一节手工扎染课。那天是她55岁人生的高光时刻。
而对于68岁的邹洪英来说,扎染不仅带来增收的希望,也疗愈着她失去亲人的悲痛。“做着扎染,沉浸在里面,心是舒舒服服的。”她说。
漫步叙永县摩尼镇,法庭、餐馆、民宿中都能找到“叙永扎染”的身影。女人们也习惯在自家沙发上放上一个扎染抱枕,床上铺一条扎染床帏,墙上挂一幅扎染画……扎染,已经悄然融入乌蒙山小镇的日常。
四川省叙永县扎染蜡染苗绣专业合作社,学员在查看缝制中的布包(7月22日摄)。新华社记者唐文豪摄
4年过去,当初只有6人的队伍不断壮大,目前已经覆盖叙永县8个乡镇12个村的260多位村民,她们中年龄最大的已经83岁。驻村干部和她们都坚信,这门手艺中孕育着未来乡村振兴的希望。
无数爱心也向这里汇聚:有热心人给合作社捐赠了10台缝纫机;有人把“叙永扎染”宣传到了海外;有爱心企业在成都发往全国的高铁上做起免费广告;还有企业在寸土寸金的成都宽窄巷子、大川巷提供免费展销渠道……
今年7月,一群来自四面八方的老师又齐聚在叙永摩尼镇,虽然已是第八期培训班,人气依然不减。
来自上海的扎染老师陈爱娣反复强调着作品的设计理念和品控。因针脚不够整齐,邹洪英手里的一个手提包被她要求重做了5遍。“我们的扎染不能一直依靠别人的帮助去卖产品,要做出质量和款式都有竞争力的东西,才能在市场上站稳脚跟。”陈爱娣反复叮嘱她们。
聚精会神的女人们点着头,深夜的车间里,双脚在缝纫机上踩踏出一阵欢快的节奏。
编辑:慕瑜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