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哲学家李泽厚先生于当地时间11月3日在美国科罗拉多逝世,享年91岁。
李泽厚先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和哲学、美学研究,代表作有《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美学论集》《美的历程》《批判哲学的批判》等。
三联书店曾出版他的著作《回应桑德尔及其他》。书中不仅有对桑德尔哲学的批判性讨论,也有李泽厚先生近年来新思考的集中呈现;书中有在普通人看来显得玄远的哲学思辨,也有对现实问题的发言。
今(3)日,红星新闻获得授权,从书中节选部分内容,谨以此文纪念李泽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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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与情理 从头讲起
问:你知道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Sandel)吧?
答:知道。九十年代我读过一批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的书,也包括他的《民主的不满》等。
问:对社群主义你如何看?
答:《己卯五说》(1999)特别是《历史本体论》(2002)中有所评论,已十多年了。迄今看法没有改变。简而言之,认为社群主义是具有长久自由主义传统的发达国家的产物,有参考借鉴价值,但直接搬用,危险甚大。
问:Sandel近来很红,在欧洲、日本、中国到处演讲,受到热烈欢迎,被誉为学术世界的超级明星。你愿意以你的伦理学如“两德论”回应一下他的观点和问题否?
答:可以。我不久前读了他的Justice:What’s the Right Thing to Do?(2010平装本)和What Money Can’t Buy: The Moral Limits of Markets(2013平装本)。他在这两书中,突出美国等(也包括中国)由市场经济(他赞成)走向“市场社会”(他反对),即一切均可买卖,已无道德可言,对此深表忧虑。他举了很多事例。中国还没到这一步,但已开始了,所以值得注意。当然,中国问题更复杂,市场还不够发达,正因为此,可以未雨绸缪,这也就是我要提出“两德论”(《哲学探寻录》,1994;《历史本体论》2002)的原因。
问:Justice是世界畅销书。你印象如何?
答:我欣赏它彻底避开了学院语言,深入浅出地触及要害,虽然在理论上并无原创。这里要着重说明的是,Sandel是根据两百多年美国历史和现状,举例论证他的观点,中美在这两方面差异都很大,我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逐一讨论他那许多例证和问题,而只就他的基本观点从中国历史和现状作些回应。同时要说明,这不是学术论著,只是一个挂一漏万的粗略对谈。
问:你刚才提到“两德论”,你还提出“历史与伦理的二律背反”“历史在悲剧中前行”“和谐高于正义”等等,与他的问题相关吗?
答:相关。这些基本观点可以回应他所尖锐提出“市场与道德”问题。但还得以我为主,从头即从中国传统的“情本体”等命题讲起。“正义”主要是“理”,而“和谐”是“情理”。拙著《论语今读》前言中说,“文化心理结构的核心”是“情理结构”。拙著《中国哲学如何登场?》一书又强调以“行动(‘天行健’)—生命—情理—一个世界”与“逻辑(logos) —语言—理性—两个世界”来作为中西哲学、思想的根本性差异,认为“情理”而非“理性”是中国伦理学与包括Sandel在内西方伦理学的重要区分的哲学基础,也是今天谈论“市场与道德”问题的一个要害。
问:你不是一直强调“理性 ”吗?并多次提过Aristotle“人是理性的动物”的“定义”,但又强调“理性”不同于“情理”。
答:“情 ”与“欲 ”相联,“欲 ”属于动物本能,Aristotle突出了人区别于动物本能的理性。但人又仍然是动物,不是神灵,不能摆脱欲望,所以就有这个“情理结构”(emotional-rationalstructure)的问题。Aristotle和许多西方哲学家如 Hume也对人的欲望和情感作过各种细致区分和大量的经验描述,但未在根本上进行讨论。与此不同,中国原典儒学一开头便重视这个问题,并以之为出发点。
问:但你也说过,汉代便讲“性善情恶”,宋明理学更是“存天理,灭人欲”,贬低情感的地位。
答:所以我说要回归原典儒学,承继“道始于情”“礼生于情”而提出“儒学四期”和“情本体”。
问:看来,在讨论Sandel之前,先得谈谈“理性”“情理”这些问题。例如,什么是“理性”,它从何而来?
答:这样一来便要扯得很远,的确是从头说起,而且又得老重复自己了。以前我便多次说过,“理性”一词解说纷纭。我基本界定它是人类群体将其活动自身及其对对象的把握加以可重复的秩序化、规范化、形式化,以语言记录保存在群体成员的自觉意识中,并传递给下代,形成了区别于其他动物族类的心理构建。而这个“人类群体”的基本活动就是制造—使用工具以获得生存的物质实践,我称之为工具本体。
问:但你同时又提出和强调人类独有的心理构建。即你所谓的“双本体”论。
答:后者也是一个非常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如以前所说,其中包括三方面:
A)由语言训令所呈现的群体规范对个体行为以及本能欲求的控制和主宰的理性凝聚 ,即意志; B)由动作到操作—技艺所完成并发展为逻辑和数学的理性内构 ,即认识; C)秩序、规则、形式对个体感知的渗透交织的理性融化 ,即审美。这已讲了几十年了。在这三者中,理性与情感的结构关系便很不相同。
问:你一直把“理性”追根溯源归结为使用—制造工具的活动。但一些动物不也有此活动吗?
答:这问题已回答了很多次。使用—制造工具活动的普遍性(无之必不然,即人类不能生活)成为人类生存的必要条件,使用—制造工具的多样性成为人类生存的充分条件(有之必然,使人类生活不断发展),这就是区别于黑猩猩等动物使用—制造工具不同的地方。有此普遍性和多样性,上述“理性”才能产生或出现。
问:所以你强调“学而第一”,使用—制造工具并非天生能耐,是需要经过“学”才能获有和传递。
答:《论语》一书,强调的便是“学”。《论语》当然不是强调学制造工具,而是强调“学做人”。这恰恰就是伦理学。伦理学的对象是人的行为,即使在原始状态,规范人的行为也先于规范人的认识,这一点我在八十年代已讲过。
“礼”就是行为规范。孔子一生讲“礼”,“学”什么?学“礼”。人要“立于礼”,就必须“学”,“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这个“学”就不只是“学”获得“理性”,而是“学”如何构建塑造人区别于物的“情理结构”。为什么原典儒学重礼乐并行,即以此故。所以我说不是神秘的“天”,也非先验之“善”,而是脚踏实地的“学”,才塑建出人的“情理结构”,构成了人类本体。
问:你一贯强调“理性”不能替代“情理”,逻辑、语法不能等同于心理。大脑大于意识,意识大于理性。
答:这也是中国哲学传统,既重视人的理性,同时重视人是具有本能欲求和自然需要的生物体,不能用某种道德的理性理念将它们抹杀。今天的市场经济打开了这个本能欲望的魔盒,有效地、充分地满足并制造出人的各种欲望,以至“物欲横流”。光用理性原则和道德律令,不讲情理结构,不能解决问题。Freud发现了超我对本我的压制。各种宗教教义和各种主义教条以理性律令来压制情欲。八个样板戏里无爱情,但今天重来,恐怕行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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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哲学?
问:你所欣赏的当代英美心灵哲学(Philosophy of Mind)不也正在研究情理关系等问题吗?
答:心灵哲学也有不同派别,我重视的是以语言分析为途径和依靠,结合脑科学成果,其中有指向“情理结构”的研究。它在哲学专业领域内也大有取代分析哲学的趋向,与我提出“走出语言”的想法合拍,我非常赞赏。我以为正如当年语言哲学对我们了解语言的“意义”、用法、谬误从而厘清思想混乱大有助益一样,心灵哲学对我们了解“心灵”、厘清情感、欲望与思维、理性的关系也会大有助益。但是,也有如语言哲学一样,它已逐渐成为某种非常专业、技术性很强、细密谨严的准科学,只有极少数人能了解和懂得。它不再提出宏观性的哲学命题。包括像 Sandel提出“市场与道德”这种宏观性问题,心灵哲学大概不会提了。而我以为提出宏观命题才是哲学的任务。
问:好,干脆扯远一点,什么是哲学或哲学是什么?
答:Hegel当年曾嘲笑英国人把许多东西都叫哲学,在Hegel看来,只有对真理的抽象思辨,实际也就是指自希腊以来经过严格逻辑思辨的概念推演才叫哲学。所以Hegel根本瞧不上孔老夫子的“处世格言”,认为那不是哲学。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Hegel的看法,所以这问题并未解决。“什么是哲学”或“哲学是什么”的书籍也在不断出版。各念各的经,各唱各的调。
问:你如何看?
答:有如 Hegel所言,哲学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哲学史的哲学,即哲学常常是在前辈哲人基础上再次提出新的宏观视角和概念。就西方说,哲学有其“理性”的遗传基因,即希腊哲学特别是Plato、Aristotle所定下的格局。如对Being的寻求、Truth的探询,等等。它在中世纪变为神学的仆从,即理性地、逻辑地论证上帝的存在。自文艺复兴摆脱神学之后,创造了近代西方哲学高峰。另方面它又不断地分化成为逻辑学、伦理学、政治哲学、法哲学、美学以及今天的语言哲学、心灵哲学等等,日渐走向科学化或专业化,变成了好些专业领域,于是“哲学终结”。Heidegger、Wittgenstein之后好像没有“哲学”了。
问:真没有哲学了吗?
答:实际上依然存在。
问:为什么?
答:如同艺术一样,各种哲学虽然产生在特定时空环境内,却常常超越它们而获有长久价值,使得人们频频回顾。这是因为人生、命运、宇宙、人活着、为什么活、活得怎样(活在哪种境界里)这些大问题总不断地甚至永远地困惑着、干扰着人们,总让人们去寻求了解、寻求回答而思考。随着时代和生活的变迁,人们也不断提出各种不同的宏观视角和概念。例如人为何要道德?道德又是什么?人们就在不断地寻求解答。所以我说形而上学每次都埋葬它的埋葬者。著名科学作品可以过时而被搁置,但今天人们还在读《老子》和Plato。读艺术是获得感受形式,读哲学是体认情理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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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哲学
问:如果这样说,中国传统思想里当然也有哲学,哲学并不止西方哲学史着重理性推演的形态。
答:B. Russell很聪明,不同于以前的书名,他明确他所写的只是《西方哲学史》。可是,近百年来中国学人写的《中国哲学史》却总是以西方那套模式来解说中国,丢失了中国哲学中的许多核心遗产,例如“情理结构”。我以亲身事例说过,许多年前我谈“情本体”时,一位研究西方哲学、学养甚优的老同事便问我:那还算“哲学”吗?
问:因此你想以“情本体”“情理结构”来建立中国哲学在世界哲学中的独特地位?
答:它其实更是对当代西方流行、中国学界也效颦不已的后现代反启蒙反理性哲学思潮而发。大家知道,我一向反对反启蒙反理性,非常肯定理性与启蒙,但同时又强调不能止于理性与启蒙,八十年代我提过“提倡启蒙,超越启蒙”,
我认为理性如何与情绪、欲望发生关系、产生人性,才是更重要的课题。后现代反理性是破坏性的,我讲“情本体”“情理结构”,再度提出人性问题,是建设性的。并认为它来自中国传统,却有世界普遍性,希望它与在现实实践中的中国之路能相交会配合,从八十年代以来我一直主张如此。
问:你的“情本体”或“情理结构”作为哲学性概念是否同一?
答:不同一,着重有所不同。“情本体”是就它对人是有根本价值、地位而言,所谓“本体”不是 noumenon,而是root、substance。“结构”是就它与“理性”具体交织而言,突出的是“情理”关系的各种不同比例、比重和变动不居,这也就是复杂的人性。
问:今天心灵哲学已经把“心灵”研究弄得细致了,你提出这种模糊笼统的“情本体”“情理结构”又不去细化,有何意义?
答:我是从“人类如何可能”探究“人性是什么”才提出“情理结构”“情本体”等宏观概念和问题,与心灵哲学可以沟通但并不相同,上面似乎已经讲过了。宏观视角不解决问题,但试图给人启发。我只提出“情本体”“情理结构”这些概念,没有也不可能去作具体研究,那属于科学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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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钱
问:因此,你也是说,不同于Sandel,你是在中国传统基础上提出“情理结构”来谈“市场与道德”等问题?
答:可以这么说。总命题是“人性”。亦即是“何以为人”?这恰恰也是伦理学的命题。我已反复说过了,我不赞同上帝造人,也不赞同自然演化(biological evolution)。我不承认有天赐的“良知良能”,不管这“天”是自然、是上帝还是“纯粹理性”,人的伦理道德也是如此。人包括其伦理道德都是自我建立和生成,这个“自我”也绝非“原子个人”,而是群体社会,是历史和教育即社会性的成果。我比较喜欢Heidegger的前期和 Wittgenstein的后期,因为他们都抓住了“人生在世”的“去在”(Dasein,我拟译为“去在”)和“生活形式”、“生活之流”(语言之本)。我想由之进而探求这个“人生在世”和“生活之流”,其中便包括伦理—道德的来龙去脉,而“动”“度”“情本体”便成了重要环节。与好些研究中国哲学大讲传统的学者不同,我不采取对西方哲学隔绝、疏离、不闻不问的态度,而是主张尽量吸收其中养分来发展自己的传统,并以此突破希腊—欧洲哲学的话语主流统治世界的局面。Sandel举了大量金钱所不能或不应买的事例,但他恰恰没突出“情”是钱所不能够买的。例如,他大讲代孕问题,却不谈与情感的密切联系、严重纠葛和损伤。
问:Sandel突出和反对市场对道德的无孔不入的侵害。他并不反对市场经济,却未提出反对这个“侵入”的底线,即市场和道德的分界线在哪里,或到底什么是金钱不能买或不能买到的?
答:如上所说,底线或金钱能不能买的就是情感(emotion/feeling)。市场原则是理性的“平等交换”“自由贸易”,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回应Sandel要一开头从“理性”和“情理”、中西哲学差异讲起的缘由。
问:“情”与“欲”相联结。欲望经常是金钱可以买卖,市场可以侵入。
答:“情”“欲”相联,“情”却不等同于“欲”。“欲”可购买,“情”未必然。欲望可以在理性原则基础上等价或不等价地交换、买卖,“情”却难以或不能等价或不等价进行理性交换了。但“情”与“欲”总经常纠缠在一起,很难划分得十分清楚,下面也连在一起讲。大体说来,“欲”与个体生理苦乐和需求直接联结,也有emotion/feeling,但更是desire、need。“情”则有超越生理和个体的方面。有如梁漱溟所说,“人在情感中,恒只见对方而忘了自己。反之,人在欲望中,却只知为我而顾不到对方”(《中国文化要义》,下同)。情欲二者渗透交错,非常复杂,这些得由心灵哲学、分析哲学等等仔细研究,这里只能笼统说说。总之,“情”“欲”“钱”究竟是和应该是何种关系,便值得去探究。这是当今伦理学所应该重视的问题。
问:但有如一些评论所认为,你的哲学如“情本体”“情理结构”似乎更重视人的内在心灵方面,而较少谈及外在社会方面,你的伦理学也如此?
答:Yes and No。我的确重视“内在方面”,因为我强调提出了人性问题。但又恰恰强调这“内”(个体心灵)是由“外”(群体社会)所塑建成的。由外而内,由“礼”而“仁”。如《伦理学答问补》所说,“礼”本于“情”而成为“理”,但又是此“理”而非“情”主宰了个体的道德行为。就群体说,“礼”(伦理)来自“情”(情境、情感),就个体说,“理”主宰“情”。现在可以谈到 Sandel了。
红星新闻记者|陈谋
编辑|段雪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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