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优秀奖★
源叔
村夫
六十年前,那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个青黄不接季节。深夜,山口村与其他村一样,多数家庭已经断了口粮,饥饿正在蔓延。好多人已经出现浮肿现象。村前村后,路边地头的野菜,如大猫头,野淮山,鸡屎菜,苣苣菜,人们早已挖得绝了种;麦麸,米糠,麻麸……能进嘴的,大家都吃了,也吃没了。源叔的快十岁的儿子,因为饿,双腿已经浮肿。气息微弱地睡在床上,紧闭着眼睛,晚上仅有的一小碗鸡屎菜拌米糠做的糊糊,并没有缓解儿子的饿。儿子偶尔一声“饿”……,“饿……”声音虽然微弱,却像打雷一样,钻进源婶的心里。源婶除了流泪,想不出什么办法…………
次日凌晨两点,同样饿得晕睡过去的源婶。被恶梦惊醒过来时,儿子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已经没有了气息。
掩埋儿子后的第二天,源婶总是念念有词地,自言自语说着儿子的小名。拿着儿子生前穿过的衣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源婶疯了。
源叔是信用社的信贷员。他个子不高,一米六不到。高鼻梁,翘嘴唇,一张瓜瓢脸,一双眼睛能把人看得心头发毛,他做事挺讲究原则。正因为这个“讲原则”,在粮食紧张的那些年,因不肯擅自拿自己管的公家钱,给自己已经断顿的家买粮食,他自己唯一的儿子饿死了。他老婆源婶因此神经失常,不久也落水而亡,随儿子去了。
从此源叔更加木讷,更加古怪了,也更讲原则了。凡是来向他提出要信用贷款的,他不亲自了解情况的。或是你想张冠李戴,冒用贷款,门都没有。也正因此,源叔多了个外号“原则六三”(他是他爷爷六三岁时出生,家里为了纪念爷爷六三岁有孙,就起小名叫“六三”)。已经孤身一人的源叔,整天酒不离身,饿了,渴了都是一口酒。但你千万不要以为源叔喝酒了糊涂,他从未因酒误事。领导见他这样的经历,也不忍求全责备,就由他去了。
阿有,阿春两个孤儿,一男一女。年年的学杂费,都是源叔经大队干部同意,从信用社贷款去交学杂费、生活费。源叔都不厌其烦,亲自到学校给他们交清各种各样费用。从无差错,一天也不耽误孩子们读书。
我们大队有六个村屯,人口大约在六千多一点。哪家多少人,生活是否过得好。为什么好,为什么不好。原因是什么,源叔心里非常清楚。
就说码丕吧,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却好吃懒做。是有名的酒鬼,还爱赌钱。虽说那时赌注不大,但他多次因为确实困难去源叔那里借钱,源叔就不借。码丕因此与源叔过不去,处处为难源叔,甚至有一次还动手打了源叔两巴掌。源叔去世后。拿酒去浇在源叔坟墓上的(大家都知道,源叔临咽气前说过,不要拿酒去给他上坟),就是这个码丕。
五十年前,阿明一家九口人吃饭,他父母,阿明还有三男四女,共七个兄弟姐妹,阿明是老大。1963年参军服役,随部队38军参加抗美援越。回国后,转业在离家千里之外的一个国防矿山里开车拉矿石,属于绝密单位。
那时,阿明的母亲七婶快五十岁了,瘦高个,两颗门牙,像特有的地标一样露出嘴外。由于子女多,在生产队里,阿明一家年年都是超支户。全指望在外当兵做工人的阿明,寄钱回家补齐超支款,队里才给阿明家口粮。由于长年营养不良,饥餐饱顿,残汤剩饭、冷饭,都是阿明妈七婶的口粮。七婶因此落下了胃病。胃病发作时,七婶痛得冷汗直冒,脸色蜡黄。
1970年夏收,七婶胃痛病又犯了,这次病得特别凶,开始家里人以为七婶得的是绞肠痧(土话:病名),直到七婶吐血,人都昏了过去,才知道大事不好。这是以往没有过的事,家人邻居都没有了主意,大家只好把七婶放在木车上,往十公里外的县医院里送。
七婶的三个女儿,儿子老二,还有七婶的侄儿阿登,愁容满面紧张地拉着、扶着拉七婶的木车走,生怕他们的母亲一去不复返了。
当时虽然把人往医院送,他们身上却连十块钱都没有。在阿德大伯的张罗之下,他们还是先将七婶送去医院,总不能等死吧。
这群六神无主的子女,全指望德大伯拿主意。这可难为了阿德大伯。阿德大伯一边随车而走,一边想办法,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去哪里找这救命钱,阿明虽然是军队转业的国家工人,但是远在千里之外。那时外地给家里钱,都是邮寄,或是最多发加急。再快阿明的钱也要后天下午才到家,怎么办?七婶的病这样重,能挨得到后天才治吗?
阿德大伯突然对七婶的大侄儿阿登说,“阿登,你们几个把七婶往医院送,我折回去,想办法借钱,没钱到医院也白去”。
都说一物降一物,源叔有时听阿德大伯的。正是因为这样,阿德大伯准备找源叔碰碰运气。待到阿德大伯火急火燎赶到源叔家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钟,天天这个时刻,源叔铁定酒后闭门睡午觉。要是那个不懂这规矩,冲了源叔的好梦,你要找源叔办事,一准黄了。
阿德大伯今天因事情紧急,竟然忘了源叔的规矩,直接“棒棒棒”猛拍源叔的门。源叔一脸怒气起来开门,刚想发火,见敲门的是阿德大伯。虽然没发火,却也冷脸冷口的问“死人了?还是火烧房了,觉都不让人睡……”阿德大伯不管这些。只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直说了阿明的妈七婶的病情。希望源叔先借50元去医院交押金。那年代五十元,比好多人的月工资都高。
源叔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说“真的是七婶,真的是阿明的妈?”阿德大伯说:“你看我哪时与你说过假话?你就一句话,借或是不借!”
“你说借,我就得借吗?”
“既然你不借,废什么话!”阿德大伯火了,转身就走。
源叔知道阿明是个好后生,当兵去了,还转业当了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国家工人。七婶一家情况源叔也清楚,一家九口,吃饭的多,做工的少。僧多粥少,入不敷出。年年超支的困难户。但不知阿德说的是真是假。于是源叔取出自己平时轻易不骑的旧“黑嘉路”单车,往县医院赶。待到源叔赶到医院,七婶在侄儿阿登和几个子女的推送下,也刚好赶到医院不久。急诊室的医生正在给七婶检查身体。约莫过了半小时,医生告诉七婶的家人:“病人胃穿孔,需要马上手术,不然感染了就危险了!”
医生的话让七婶的几个女儿哭出声来。这时阿德大伯也赶到了,见源叔已经到医院。没好气地对阿源叔说:“是吧,我没骗你吧……”源叔不理会阿德大伯的话。转头去问医生:“七婶真的是胃穿孔?"医生说:“除非我们的仪器及我们几个都错了。不然这阿姨绝对是胃穿孔了。如果不及时开刀处理,腹腔感染了,就危险了。”
源叔这才转头对阿德大伯说:“事情紧急,我就赶来了” 。说着,就从口袋拿出五十元钱交给阿德大伯,说:“赶紧去交押金。别耽误了。”
“有你这样的人吗?非得自己亲眼看到才算………”
阿德大伯一边说,一边拿了钱。
“阿明当过兵,现在虽然转业了,也是转业军人,就是普通百姓,只要情况属实,我都会借钱。我能不救阿明妈吗?”源叔说。“但我要查实啊!”
有了押金,医院马上安排手术。医生打开七婶的腹腔时都惊呆了。七婶吃进去的稀饭,已经流进腹腔里……
做完手术,主刀的张医生问阿德大伯,刚才拿钱来的那位是谁? 阿德大伯说,我的兄弟阿源。第三天早上,汗流浃背的阿明赶回家到医院时,七婶已经渡过危险感染期了。见到自己的妈没事,阿明除了激动涨红的脸,一个大男子汉,双眼里竟泪如泉涌,俯身伏在母亲身边,握着母亲的手久久不愿放下。
七婶抚摸着阿明的头,深情地说:“这回多亏了你阿德大伯,多亏了源叔!也多亏了张医生和其它医生的医术。”
“源叔是谁?”张医生又问。
“他是我们大队信用社的信贷员。”
后来源叔喝酒过量,大脑出血救不回来,去世了。弥留之际,阿德大伯作为源叔的好兄弟,守在源叔身边。
源叔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看着阿德大伯。缓缓地说:“德哥,我知道我对不起我儿子和老婆。如果我当年挪用公款,哪怕只要五元钱,儿子就不至于饿死。如不是这样,我老婆也不会死……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如果这样做了,就对不住国家,对不住储户。………”
“我知道很多人因为我不借钱给他们,他们恨我。但我问心无愧,因为他们借钱的理由,与我了解到的不是他们说的情况,甚至是根本不对。我能借吗?……”
过了一会儿,源叔深深地提了一口气,说“求你个事”。
源叔拉着阿德大伯的手说。“什么事?你说。”
“我死后,将我埋在我儿子和老婆的坟边。生前我对不起他们娘俩,就让我死后和他们做个伴吧!”
说完不久,源叔就咽了气。
阿德大伯泪流满面………
从此,阿明一家年年都给源叔上坟。
七婶常对子女们说,“人生在世,要知恩图报。要不是源叔,你们早没有我这个妈了!”
去年,97岁的七婶也去世了。临终时,七婶说,“因为源叔的五十元救命钱,我多活了五十年!”
年年清明节,源叔他们一家三口的坟墓,都被村里的群众修葺一新。各种各样的祭品,摆满坟台,香火不断!
今年,已经九十多岁的码丕,步履蹒跚,颤颤悠悠。拿着一袋苹果来到源叔的坟头,把苹果放在源叔坟前。自言自语地说:源啊,我以前和你作对,顶撞你,甚至跟你动手。我也快到地下来了,你能原谅我么?
村夫,原名黄树雄,宾阳人。早年做过中小学教师,后进入政府工作。2002年提前退休,爱好文学阅读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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