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抱养的。
童年最早的记忆都是星星点点的小片段,模糊而又印象深刻。
是某天穿过弄堂时,有孩子在后面喊:“捡来的,捡来的,没爸没妈的野孩子。”
一向斯文的爸爸猛地转身,大喝道:“谁家孩子这么没教养,再乱喊,我找你家大人去。”
身后是四散跑掉的脚步声,爸爸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
接着,他蹲下身抱起我,我则用手搂着他的脖子说:“爸爸,我想吃大白兔。”
他温和地应着:“好,爸爸买,现在就去买。”
02
妈妈身体不好,从我记事起,她就坐在轮椅上,每年冬天,都要用瓦罐熬中药。
她也很少和我说话,大多时间都在发呆。
我很想牵牵她的手,或者推她出去转转,她却总是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想出去,我自己行动不方便,你那么小,我也照顾不了你。”
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唉声叹气,总是不开心。
后来才知道,她年少成名,曾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杂技演员。
因为一次演出意外,她从高空摔落,导致下身瘫痪,肺部也遭受重创。
03
那是她和爸爸结婚的第二年,她想过离婚,也想过死。
善良的爸爸一家轮流守在她身边,一遍遍的安抚她,给她希望。
后来奶奶说,去抱个孩子吧,有孩子,也有家的样子,将来还有个照应。
于是,亲戚朋友们都发动起来,到处打听可以领养的孩子。
他们在南方一个偏远地区找到了我。
爸爸经常告诉我:“别看你妈平时冷冰冰的,她对你好着呢,你四个月到咱们家,那时条件不好,奶奶要喂你小米汤,你妈说,要养就好好养,她拿出自己的赔偿金给你买奶粉,买营养品,你是这条街,吃最好奶粉的孩子。”
后来,我懵懵懂懂的尝试着去亲近她,给她倒水,帮她拿东西,端着小板凳像哨兵一样紧靠在她身边坐。
她会摸着我的头,给我读故事,教我认字,兴致好的时候,还会帮我扎丸子头,盘得高高的,紧紧的。
然后,从首饰匣子里拿出水钻头花给我戴上,再别上黑色发夹,夸我真漂亮。
奶奶叹着气说妈妈心心念念的,始终是从前舞台上那些荣耀。
04
有一次,我和小伙伴在弄堂里学跳舞。
我们毫无章法的乱跳一气,不经意回头,发现妈妈正呆呆的看着我们。
晚饭前,她和颜悦色地问我,喜不喜欢跳舞?说着,她让我抬腿,又教我下腰。
她对爸爸说:“你看她身段多软,我小时候就这样。”
然后,她又问我:“妈妈教你一些基本功好不好?”
我看她心情那么好,连连点头,大声说好。
我单纯的想,如果跳舞能让妈妈开心起来,我当然愿意。
05
八岁那年,我正读二年级,爸爸工作忙,从一年级开始,我就自己去上学。
身边的玩伴,三三两两都随父母搬进了楼房,弄堂里来了很多租客。
我问爸爸:“咱们什么时候搬家呢?”
他摸摸我的头,说:“咱们暂时不搬,妈妈住楼房行动会不方便,而且搬了家,你就没有练功的院子了。”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那时候,妈妈因为病痛的折磨,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
她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一天到晚地咳嗽。
但她依然每天坚持晨起,陪我在院里的老榕树下练功。
她一遍遍叮嘱我:“学艺做不得假,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能自己糊弄自己。”
我接过她手里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说:“我好好练,你好好治病,等将来我去省城参加艺考的时候,你陪我一起。”
她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06
十岁那年,徐姨租住了我家对面的小院。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只是那个清晨,她敲开我家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打进院子里,正在练功的我觉得特别温暖。
她和奶奶说,自己是新来的邻居,来认识认识,还包了南方肉粽给我们尝鲜。
她看着我的时候,皱了皱眉说:“这么小的孩子练这个,多遭罪。”
我想和她打个招呼,但妈妈轻轻哼了一声,我便赶紧拿捏好姿势。
奶奶接过她手里的粽子,把她让进屋,聊起了家常。
她话不多,人很随和,走的时候,对我说:“我一个人住,闷的很,有时间到我那里玩。”
我点点头。
07
之后,我经常遇到徐姨。
她在街上开了家缝纫店,因为价格公道,人也实在,生意还挺不错。
有次她看我练功,问道:“练功疼不疼?”
我说:“不疼。”
她说:“我不信,这么小的娃,身体掰来掰去,能不遭罪?”
我说:“真不疼,我妈喜欢我跳舞,她在旁边,我不觉得疼。”
她摸着我的头发说:“真是个小棉袄。”
奶奶很喜欢她,经常喊她来家里玩,她特别勤快,来到就干这干那的,一刻也闲不住。
她说奶奶年龄大了,我妈腿脚又不方便,家里有事尽管招呼她。
08
渐渐的,闲言碎语多了起来。
有好事的邻居说,奶奶这是看我妈熬不了多久,在提前给我爸找人。
我心里很不舒服,徐姨再来的时候,便不再理她,横鼻子竖眼的。
看着她眼神里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心里说不出的解气。
我对妈妈说:“我不喜欢她,以后别让她来我们家玩了。”
妈妈放下水杯,轻声地说:“别听别人嚼舌头,她没坏心,你看她来,看都不看你爸一眼,她不是坏人。”
我说:“那就是可怜咱家喽?我才不稀罕呢。”
妈妈叹口气,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道:“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09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艺校来招生。
因为身体条件好,基本功扎实,我被老师一眼选中。
妈妈很开心,挣扎着要坐起来,那时她已经躺在床上,好久没起来了。
她让我把梳妆台上的首饰盒递给她,又亲手交到我手里,让我好好保管。
她说卧室那个樟木箱子里,都是她以前的演出服,她想都改成我穿的尺寸,便让我去叫徐姨。
我刚出去,又被奶奶拉了回来。
奶奶说妈妈情况很不好,让我陪着,她去叫徐姨,把爸爸也叫回家。
10
那天,妈妈一直拉着我的手,说:“你是个乖孩子,我四岁开始学艺,知道练功很苦很受罪,可你从来都不说疼,你恨妈妈吗?”
我摇摇头。
她说:“真不甘心呀,真想看你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以后,不要懈怠自己,要记得,你身上不光有自己的梦想,还有我的。”
我点点头。
她说:“你一直知道的,除了我和你爸,你还有另外一个妈妈,要是有天能找到她,你要好好孝顺她,她也很爱你的。”
我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哭起来:“你别说这些,我只有你一个妈妈,你快好起来吧,我上艺校也带着你,以后我登台了,你要坐在最前面看。”
她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嘴里叹息着,手忽然停住了。
11
我抬起头,看到徐姨就站在门口。
妈妈说:“你去看看奶奶怎么还没回来,我和你徐姨商量商量,那箱子演出服,怎么给你改。”
我本想跟她说,演出都是统一服装,改了也没用,我也想多陪她一会,可看着她不容置疑的眼神,还是乖乖出去了。
那天,徐姨呆了很久才出来,眼睛红红的,看到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冷冷地说:“你别打我爸的主意,这个家是我妈妈的。”
她愣了一下,含着泪说:“没有,我从来都没这个念头,就是想力所能及的帮帮你们。”
我转身回了屋里,一字一句地说:“我们不需要。”
12
那天,我们都极力劝妈妈去医院。
妈妈说,她不想去遭那份罪了,就想一家人好好地呆几天。
于是,爸爸请了假,我推迟了一周去学校报道,我们都守着她。
直到某天清晨,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哭的死去活来。
13
我十四岁的时候,小弄堂拆迁,我们终于住上了楼房。
徐姨就在我们小区门口租了间门面,继续做缝纫。
她每年都会从妈妈的樟木箱子里,挑一件演出服改好尺寸给我,再陪我去照相馆,拍一张照片。
只是,她盘头的技术始终没有妈妈好。
有一次,在去照相馆的路上,我故意落下几步,不想和她并肩走。
她也不恼,只是低声说:“等会照相的时候,要笑的开心点,清明的时候,拿给你妈妈看,她才能放心。”
14
在艺校,我每周只回家一次。
徐姨总是提前帮奶奶给我准备好饭菜,平时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她也全包了。
有一年端午节,亲戚朋友们在一起吃饭。
有亲戚喝多了,对爸爸提议,不如和她徐姨就凑成一家人,彼此照应也更名正言顺。
我不说话,爸爸看看我,又看看徐姨,尴尬地笑笑对奶奶说:“妈,小徐这个蚝油生菜,火候烧得正好,是得您真传了。”
奶奶不无深意地拍拍我:“还不是你宝贝闺女喜欢吃,小徐才这么用心。”
我只是把脸埋在碗里,努力扒拉饭。
15
十八岁那年,我和同学排练的杂技《扇舞飞天》在杂技节上脱颖而出,拿了银奖。
一时间,北京上海的艺术院校都向我抛来橄榄枝。
颁奖那天,我站在舞台上,始终觉得妈妈就在身边。
我拥抱了老师、同学、爸爸、奶奶,唯有徐姨意外地没有出现。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问爸爸:“她怎么没来?”
爸爸告诉我,徐姨病了,前段时间社区免费体检,她查出来甲状腺结节,可她死活也不肯去复查。
我愣了片刻,问:“那是什么病,严重吗?”
爸爸说:“情况有点严重,医生说必须复查,才能确定是良性还是恶性?你正好回去劝劝她,不能耽误治疗,你的话,她一定会听的。”
我把头靠在座椅上,望着窗外。
16
我想起刚上艺校的时候,徐姨曾来看我,送我一双很贵的舞鞋。
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练功要小心呢,那些布景、道具什么的,一定要多检查检查,技术再好,也要注意安全。”
我不说话,她就放低声音:“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有出息,我替你妈妈高兴。”
最后,她把鞋塞在我怀里,匆忙走了。
有次排练,我不小心划伤了胳膊,也是她给我送的药。
不知从哪找来的方子,加了细细的珍珠粉,我当时有点不耐烦,几次推开她给我上药的手。
她一再坚持,抓得紧紧的,嘴里唠叨着:“我打听了好多人才得到这个偏方,抹了不留疤,女孩子家的,又在胳膊上,不好留疤的。”
17
我忽然想起来,她第一次和妈妈起争执也是因为我。
是奶奶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我多吃了几块,妈妈毫不留情地敲打我:“学杂技,体型最重要,你这样贪嘴,怎么保持最佳状态。”
徐姨当时正好在我们家,笑着搭话:“闺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一点没事。”
我原以为妈妈会据理力争,谁知她只看看徐姨,一句话都没说。
18
回想着往事,我们到家了,徐姨早已张罗了一桌子饭菜。
看到我满脸堆笑地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真漂亮,观众那么多,场面那么大,我看电视都看得很激动。”
我瞪着她,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唱什么苦肉计!有病不去看,要等死么?你以为这样我就心疼你?明天赶紧去,我陪你,怕什么!”
吃饭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肩膀在颤抖,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一筷子牛肉夹到她碗里。
夜里风很大,我在房间里坐着没开灯。
我想起妈妈给我首饰盒那天,她说想和徐姨说会话。
我就躲在窗外,听到妈妈对徐姨说:“我知道你是谁,你第一次看娃娃的眼神时,我就知道。”
徐姨没说话。
妈妈又说:“我的身体,其实不适合养育孩子,那时候,婆婆为了让我转移注意力,打听到你的时候,所有人都反对,说你犯了伤害罪;我老公也想让我收养个大点的孩子,可我还是想留下你的孩子,因为我知道,你老公嫌弃你生女孩,想送人,你不愿意,争执的时候,你失手伤了他;我想你那时候该多急切呀,孩子是妈的命呀,她刚来的时候,那么柔弱,软软的,才四个多月,她亲爸拿了钱就不见人了,我用手摸她的小脸,她就用小嘴裹我的手,我的心一下就热了,其实我就是好奇,你现在都找到她了,为什么不认?”
徐姨哭的声音很大:“我是小地方出来的,没文化,还蹲过牢,娃跟着我,没什么出息,还是跟着你们好,你们宝贝她,培养她,给她提供这么好的条件,我很放心,我就是看你身体不好,想尽力做点什么,没别的意思。”
妈妈说:“我知道!”
我清晰记得,那天,她和妈妈眼都哭了。
19
夜深了,月光照进窗户,我躲在被窝里,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其实心里好害怕。
第二天,我们硬拉着徐姨去了医院。
通过检查,她被确诊为早期甲状腺乳头状癌,所幸发现及时,还可以手术。
医生说切除整个甲状腺,存在一定风险,甲状旁腺有可能被一同带出体外,会发生高血钙,低血磷,低血镁等病理情况,身体大量缺钙还会导致全身抽搐,甚至癫痫。
让我们好好考虑清楚。
徐姨坐在医院的长廊里,坚持不治了。
爸爸让她别怕,说会找最好的大夫给她做手术。
徐姨摇摇头:“我没钱,也没医保,做手术要花很多钱,以后真要癫痫了,还得拖累你们,这绝对不行。”
爸爸非常坚持:“这么多年,你的付出我们都知道,我们早把你当成了家人,放心吧,真到那一天,我们也会管你的,你就当我是你大哥。”
徐姨还是坚决不同意,我哽咽着说:“一定要治,你一定要治。”
她喃喃地说:“你都要上大学了,去忙你的事,好好练功,别因为我耽误事。”
我说:“我不走,等你做了手术我才走。”
20
正当大家焦虑时,医生会诊结束,确定可以先做个消融术,保住甲状腺功能,随着技术越来越先进,以后会有更好的治疗方案解决并发症问题。
徐姨终于答应了先做消融术。
那段时间,我除了上课,就陪在医院里。
帮她洗头发,给她讲学校的趣事,她总是拉着我的手,看着我笑。
看着她的笑,我感觉很幸福。
我想,我应该早点懂事的,如果早点想明白,或许能更早的体验这种幸福。
我原本比一般人更幸运,有如此爱我的两个妈妈。
一个在天国注视着我,勉励着我,一个在人间陪伴着我,呵护着我。
感谢上苍,给了我两个妈妈,也祝愿我的妈妈,早日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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