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分守己并不是我的美德,而是一种对抗粗心大意的反应,我表现得慷慨是为了遮掩我的吝啬,我装作谨慎克己因为我满脑子恶念,我温和是为了不向自己被压抑的怒火屈服,我守时只是为了掩饰他人的时间对我来说多么不重要。总而言之,我发现爱情不是一种精神状态而是黄道十二宫的一个星座。——马尔克斯《苦妓回忆录》
我一直不知道在马尔克斯《苦妓回忆录》里90岁的老记者究竟叫什么名字,马尔克斯在他77岁那年用第一人称写下这本书,那么,权且文章里称他为老记者吧。
说老记者的一生“荒唐”,倒不是说他的事业,相反,他一生都非常热爱写作,马尔克斯将这位老记者带入了自己的现实人生。他的“荒唐”,是关于他一生的爱恋,哪怕他活到了90岁,从老记者的自我回忆中,他从12岁开始接触女性,一直到90岁,这78年的性经历里,接近人生的终点站,他才真正尝到,真爱一个人的滋味。
90岁前的人生
20世纪50年代中期,老记者住在哥伦比亚殖民时期他父母留下的一幢房子里,这是他父亲在十九世纪末一次公开竞拍中买下的,他将底层租给了意大利卖奢侈品的财团,财团的女儿,便是老记者的母亲,一位会莫扎特演奏和多国语言的绝代美人,50岁却被肺痨夺去了生命。她对老记者留下的遗言是,希望他找个白人女孩结婚,生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要用她的名字。可是,老记者一生都未完成他母亲夙愿。
老记者的父亲,他称自己的父亲是一位墨守成规,从未犯过错误的人,在1902年哥伦比亚签订《尼兰迪亚协议》,结束千日战争的那天躺在家中的床上去世了,当然,这时母亲已经离去了。
人衰老的第一个征兆就是开始像自己的父亲,于是我想我必定是注定要永葆青春,因为我这张马脸永远都不能像我父亲那样加勒比风格的粗硬样貌或是我母亲那样带罗马帝国气息的内容。
老记者回忆自己在19岁发表在报纸上所写的一些校园生活报道,是他母亲花了七次钱给社长才发表的。可后来,他却凭自己的真本事在报社的专栏上站稳了脚跟,做了电讯编辑和乐评人。
取得学士学位以后,老记者在三所学校教授西班牙语和拉丁语,下午六点去新闻编辑部捕捉电讯信号,晚上11点开始他的“夜生活”,每周两三晚睡在“红灯区”。
30岁以后,他没有远途去过任何地方,一直住在父亲留下的这幢房子里。家中的一切只有那张从他祖父用船木制作的书桌最坚实,不会像其它家具一样随着时间而老去与陈旧。到了老记者的时候,他依然在这张书桌上写作,并对它怀着最庄严的心情,不只是他一生热爱写作,更是因为在这张书桌上,他失去了很多爱人,而唯一陪伴他最长情的便是手边的这部1903年由皇家学院编的两卷《每一插图词典》。
老记者在年少时是准备结婚生子,然后完成母亲的遗愿,过安稳的平常日子的,而这个结婚对象便是他“误撞”回的斯美娜。他进错了房间,撞见了全裸背着门睡午觉的女孩,他慌忙地关门逃走,但之后,斯美娜却通过他们共同的朋友给他传递一些爱慕的便条,两人互生情愫。
斯美娜的女人味无限地挑动着老记者的情欲,他向她求婚并交换了订婚戒指,决定在“圣灵节”(耶稣死后第十天)的前一天举行婚礼。
在婚礼前的两个月时间里,由于夏日的火热,斯美娜经常在房间里裸露着身体来钩织婴儿鞋,这些鞋子已经够50个孩子穿了,但同居以后的日子,斯美娜在生活中的随意,却让老记者失去了神秘感与新鲜感,两人渐渐无话可说,像极了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
其实,对于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同居生活来说,老记者对于斯美娜的感情,仅仅出于年少对女人身体的热血以及懵懂的并不知这非爱情的冲动。
在婚礼当天,他们按当地惯例是晚上七点开始举行,可是他却在家中和22个女人一起开着结束单身的派对,所有的人都在教堂等着这对新人的婚礼,可到了晚上8点急促的电话声响起的时候,他却因为“过劳”而昏沉没有接电话,到了十点有人来敲门,他却依然躺在床上无视外面的愤怒。十一点,家里的安静让他知道,他不愿踏进婚姻的大门,他是在逃避,他并不爱这个女人,也不想结婚,自始至终,他没有对斯美娜产生过真正的爱情。这一年,他32岁,在短暂拥有了二人世界以后又成了孤独的人。
那天晚上,斯美娜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直到20年以后她带着7个孩子才回到这里,而这7个孩子当中,是否有老记者的骨肉,他一直在怀疑着。也是因为这次婚礼发生的事,老记者差点丢掉了在报社的工作,并因为在1903莱特兄弟制造的第一架飞机成功起飞,改变了这个世界,进而影响了老记者的专栏文章,将他从前面移到了第十一页,这是因为年轻人开始求新求变,对这个陈词烂调写旧事的老记者的专栏不再感兴趣。但后来的所有现实又拉这群年轻人重新成为了老记者专栏的拥护者,也只是因为,现实与他们当初期待世界的模样完全不一致,于是大家又开始怀旧。
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对生活都太贪婪,以致身体和灵魂都忘记了对未来的期盼,直到现实告诉我们未来和我们曾经的梦想不一样,便又开始怀恋旧日。
老记者家里为他每周工作一次的印第安保姆,当她还是小姑娘时就在心里默默地爱着他,这份爱持续了22年,可他们之间却发生着一种异于常规的“性”,保姆在22年来,始终还是一个姑娘。老记者只对她说过,他从来不会爱上别人。
性是一个人在不能得到爱时给自己的安慰。
老记者活了90年,在报社工作了50多年,从报社48个创始人到如今只有4个还活着,包括老记者,他70多岁时总共交往了514个女人,并在20年开始记录下所有和他发生关系的女人们的所有信息,包括对于当时简单的描述。
以上这一切,就是老记者荒唐的一生,不过,他以为自己这一生都不会遇到爱情了,可偏偏在90岁生日时,命运奇妙地让他在生命的临终点时体会到了真正爱一个人的滋味。
90岁的“爱情”
活到九十岁这年,我想找个年少的处女,送自己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
所有的一切都从未想过会在老记者90岁时才开始发生变化,以为这一生在他身上都不会发生“爱情”这种东西,也以为自己不会再爱,除了在90岁这个年纪还能如此精力旺盛,还有性,还能写文章,这就是老记者这90年来唯一坚持的两件事。
在老记者父母去世以后的生活里,老记者靠着报社微薄的工资和变卖家中的东西,过着自己随心所欲的日子,而在90岁时,已是一个无爱无钱无友,孤独生活的小气鬼了。
他突发奇想,要给自己90岁生日送一个“礼物”,他联系了以前的“妈妈桑”,为他准备了一位14岁的少女,这位靠白天在工厂里钉纽扣,晚上去男人的天堂里挣一些钱,只为养活家中弟弟们的女孩。
老记者在离他生日还剩4个小时时,洗了澡,换上了一件蓝色条纹衬衫,白色亚麻上衣,一条丝绸领带,穿着白色的鞋,戴着金表,喷了香水,这样让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再拿上这一个星期报社结算给他的工资,在晚上十点时,去了他经常光顾的地方。
事实就是你并没有从内心感受到老,但所有其他人都从外面看出来了。
“妈妈桑”是一位丧夫和丧子的孤独女人,或许是因为她做的这些非法勾当而得到的报应。她为老记者找到了这位14岁还是处子的姑娘,用迷药将她迷倒,让她不会害怕。可当老记者进房看到一个纯洁的少女正酣睡着时,看到那迷人的脸庞和青春的身体,还有她身边那些廉价又扮成熟的物品时,他生起了怜悯之心,竟完全没有欲望,只有一种从心底里发出的,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情感,他爱上了这位少女,不同于以往对于任何女人的情感,而是真心的爱。
原本计划中的“生日礼物”就这样在少女的昏睡中与他的异样的情感中安静地度过了,生日那天早上的五点,老记者轻轻地吻了一下少女的额头,走出了房间,回到家中一如既往地开始写作。
当那位妈妈桑得知老记者那晚和少女并未发生什么的时候,责备他不行以后为他准备了第二次的见面,依然同前一次一样,老记者进房间时少女正因为白天的辛苦睡得正熟,为她擦了身上的汗渍,然后默默地在旁边睡到早上五点起床离开。
第三次,少女依然在睡觉,老记者偷偷地用纸画下少女的手纹拿去替她看手相,得到的答案是,少女正在和将死之人接触,并不会在他身上得到任何帮助,她现在正和一个黑人交往,但并非他的丈夫,她以后会结婚生下8个孩子,但只有3个存活,40岁时会继承一份遗产,去很多地方旅行。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用十年而不是年来丈量生命。五十岁后的那个十年是决定性的,因为我意识到几乎全世界都比我年轻。六十年后的十年是最紧张的,因为我怀疑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再犯错了。七十年后是最可怕的,因为那有可能是我的最后一个十年。然而,当我在九十岁的一个清晨,在戴尔加迪娜幸福的床上活着醒来时,一个悦人的念头刺穿了我,生命并不像赫拉克利特的奔腾不息的河流那样流逝的东西,而是在铁篦子上翻身的唯一机会,翻过来后还能继续把另一面再烤九十年。
老记者因为知道自己彻底爱上这位少女以后而拥有了年轻的心境,爱情足以改变一个人,哪怕是一位90岁的老人。老记者开始重读青年时看过的那些名著,又迷上了一些浪漫的诗句,又买了一个高保真音响和一台二手的唱机。即使买完这一切以后便处于破产的边缘,他会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还会高举“我爱得疯狂”的牌子加入学生的游行队伍,他的笔下全是给少女的情书。
之后,老记者得知少女生病不会再来这里时,他便精心地布置着他们共同呆过的这个房间,期待着少女身体好了以后看到一个温馨漂亮的屋子,并买了一辆自行车作为少女15岁的生日礼物。
在以后见面的日子里,老记者经常为少女诵读不同的书,并为她学了一些新歌唱给她听,把母亲的绿宝石耳环送给了她,他精心地爱着她,直到少女突然有一天气愤地背对着他说出一句“是伊莎贝尔把蜗牛弄哭的”时,老记者才突然感觉到一种廉价的平民味道,他爱着的原来是熟睡中的少女,一位他想象中的“睡美人”的感觉,这位少女身上的爱,赋予了老记者一生对爱情所有的想象,仅限于“梦中情人”的感觉,而非真实的少女身份与模样,此刻听到少女说话时,老记者心中所有的完美想象完全消失了,他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只希望看到熟睡的她。
不过,后来因为一件凶案而使这里被封,老记者也和少女失去了联系,他一个人的日子,在思念中邋遢地生活着,疯狂地寻找着他的心上人,只是这时他才意识到,白天那个穿上衣服的少女,她根本就不认识,而少女也从未在光亮之下见过老记者。再一次通过妈妈桑的联系和少女见面时,依然是躺在床上那看上去更加成熟的躯体和更加成熟不符合年龄的打扮。
老记者突然脑补了那次凶案发生的事情,少女正陪着另一个客人,并把自己的初夜让妈妈桑卖给了那位有钱的客人,老记者受不了这些事的发生,并愤怒地砸坏了房里所有的东西,以至于后面不得不去变卖母亲留下的名画和一些珠宝才能赔偿损失。
很长时间,老记者的心情都处于不可原谅的愤怒当中,在一次音乐会上居然见到了看上去如此高贵打扮的少女,却用一种与他不相识的表情敷衍了他,老记者用无论多少钱再次请求妈妈桑安排一次与少女的见面时,他终于又见到了她心爱的少女,并在91岁来临时的12点钟声里流下了最后的12滴眼泪。
第二天 ,老记者对妈妈桑说,他要将他所有的遗产留给少女,并得知少女其实也一直深爱着他,他又重新回到了之前的喜悦与热恋之中。
这便是一位90岁老人在暮年才感受到人生中第一份爱情的滋味。
马尔克斯的封笔之作
《苦妓回忆录》作为马尔克斯在77岁时的封笔之作,评价是褒贬不一,有人看到的是颜色,有人却看到的是这段“禁忌之恋”下一位垂暮老人对于爱情与生命的留恋,有遗憾,有成全,还有看上去的荒唐。
一个男人认为自己一生都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却在自己90岁的时候发现居然对一位14岁的少女产生了难以言语的爱情,而这份爱情让他体会到了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因爱而生的感觉,让他的行为举止重回青春,在晚年弥补了人生的遗憾。
马尔克斯在40岁时写下了《百年孤独》,55岁时凭此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77岁写下《苦妓回忆录》的时候,马尔克斯已经患有淋巴癌,定居墨西哥的他定期要去美国接受治疗,他自知时日无多,像极了书中的老记者,只想在生命的垂暮之年,给自己的一生再留下些什么,弥补一些遗憾,但有些事情并非刻意,而是像上天为其安排一样,自然地发生了。
对于原书名《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悲伤的记忆”,中文译本叫做《苦妓回忆录》,其实原书名不太符合书里的内容,因为老记者的回忆并没有悲伤的成分,被称为“苦妓”倒也贴切一些,因为少女做这份职业的确是为了多赚一些钱养家中的弟弟妹妹们,生活的重担落在了一个自己尚未长大的少女身上,她的经历是苦的。可这部书名叫做《苦妓回忆录》似乎又不太贴切,因为全书都是老记者的回忆,而非那位少女。
马尔克斯在2004年写完这本他生命中最后的《苦妓回忆录》之后的十年去世,2014年,87岁的马尔克斯长眠于墨西哥。2011年,美国上映了此书改编后的同名电影。
他在书中最后的一句这样写道:现实生活注定会在我100岁后的某天,在幸福的苦楚中死于美好的爱情。
现实中的马尔克斯同老记者不同,他的爱情没有遗憾,13岁时在舞会上对妻子梅赛德斯一见钟情,后来成为了他的终生伴侣,两人婚后生下了两个儿子。
可是书中的那位老记者的经历,马尔克斯似乎也附加了自己的生活经历,他也曾有过如老记者一般的荒唐人生,只是老记者在30多岁时戒了烟,或许这是马尔克斯的心愿,但现实中的他却是烟瘾非常大,尤其在创作期间,手不离烟。《苦妓回忆录》是马尔克斯晚年的作品,我想这里面有太多他的想象与心愿,以及幻化的自己,以老记者的身份在另一个时空重活了一回,一位自由、贫穷、渴望爱又害怕爱的老者,但他们都同样的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对于写作的热爱,以及写到生命的最尽头。
我从没想过年龄能像屋顶窟窿一样,指示一个人还能活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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