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朝将长城建筑艺术推向了极致,山西北部的雁门长城是其中的重要代表作。这段长城沿恒山山脉西段勾注山、夏屋山分布,蛇行于山脊,绵延于天际,像一条金蛇在青山间飞舞。雁门长城虽修筑于明代,但许多土石多就地取材于北魏时期修建的“畿上塞围”。
跟其他许多名关相比,雁门关的地理位置似乎有些模糊,甚至我身边不少朋友很难将它与山西这个内陆省份联系起来。得到这种印象其实并不奇怪:从两汉到唐宋,近及明清,将历代诗词收集起来,我们就会发现,雁门关并非一个简单、具体的地名,而是一个含义丰富的文化符号——它意味着边塞与疆域、征战与御敌、节烈与忠义、生离与死别……事实上,许多文人墨客的脚步并没有踏上过这里,但并不妨碍他们用诗词进行表达。雁门关跟玉门关、阳关等一起,勾勒出了中国疆域消长变迁的轮廓,也衍生出一种纠结数千年的家国情怀。
雁门关似乎是一座脱离了具体地域的古关,它以如此丰赡的含义静静地躺在各种典籍之中,模糊了其具体模样。所以,高大的城门、庞大的长城,似乎不那么重要了。莫说那又高又长的边墙,就是关城上一缕掠过斑驳苔痕的阳光,关城下一道道印有深深车辙的石板小径,也会让人顿时浮想联翩,感受它身上厚重的岁月积淀。
广义上的雁门关,不是一座孤立的关,它是以内长城雁门关为核心,管辖着东西两翼18座隘口的庞大防御体系,包含山、陉、关、城、堡、寨等各种自然或人工屏障。更令人瞠目的是,在晋商叱咤风云的年代,这座军镇还扮演过商业要埠的角色。
雁门十八隘,紫塞壁立墙如崖
居庸关以西、偏头关以东的明长城一分为二:北线为外长城,俗称“头道边”,南线为内长城,俗称“二道边”。整个长城防区有九镇,山西境内的大同镇防守的是“头道边”,山西镇(即“太原镇”)防守的是“二道边”。西起阳方口,东接平型关的雁门长城是“二道边”的中枢部分,18座隘口连成了340里长的边墙,北望大同盆地,南扼忻定盆地。“雁门十八隘”所在的山区富含赭石、长石和黏土,遇水之后呈紫红色,所以雁门关号称“紫塞”。李白诗“紫塞严霜如剑戟,苍梧欲巢难背违”以浪漫笔法对这一带地形进行了描述。
雁门关以北地区紧邻农牧交错带,北接大漠,南连中原,北宋杨家将镇守的金沙滩古战场就在这里。当时,北宋与辽国在雁门关一线进行过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雁门关所在的勾注山基本上是两个政权的自然界线。在宋辽旧址基础上,明朝建设了许多雄伟的城堡要塞,今山阴县的新广武村聚落就是由明“新广武城”发展而来。新广武城扼守山口,城东河滩有长城跨过,是万里长城上为数不多的几座“水关”之一。民国年间,城堡和“水关”毁于大的山洪暴发,现在河边仅存一段残墙。
我同作家赵瑜曾一起奔赴朔州,去感受雁门关两侧的不同风情。前几年刚修通的高速公路将我们一直送到雁门关隧道,这是华北地区第一条由现代机械设备开凿的人工隧道,它将晋北两大粮仓——桑干河盆地(即大同盆地)和滹沱河盆地(忻定盆地)连了起来。一路上,南边的滹沱河谷雾气弥漫,村郭、道路、河流则只能辨清点点痕迹。隧道北侧,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无垠的桑干河平原,此地进入朔州市山阴县地界,也就是传唱杨家将故事的金沙滩古战场。大山嵯峨,长城墙垣沿山脊延宕的身影清晰可辨,圆形的烽燧、方形的敌楼、炊烟袅袅的城堡似乎近在眼前。远远近近,我们恍如身处塞外。
老赵笑着说:“每一次过雁门关,就有一种错觉,以为从关内到了关外。咱们总觉得雁门关在山西,拱卫着省府太原。其实哪里能想到,人家真正保卫的目标是京城。这么说,从南到北,恰恰是从关外到了关内。”岂止他有这样的错觉!其实大部分山西人也固执地认为,雁门关以南是关内,向北过雁门关就到了“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关外。而雁门关以北,朔州、大同两市境内众多的游牧文化遗迹,以及积淀于民间日常生活中的粗犷民风,为此种错觉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当然,这个“错觉”恰恰是雁门关漫长历史在民间的影射。实际上,从战国到明清,以雁门关为节点,关外、关内的概念一直处于不停的变化状态,并没有十分严格的规定。从这个意义上说,从南而北过雁门关,说出关,不错,说入关,也有道理。
明初,朝廷在边塞地区推行戍卒垦田政策,雁门关内外因此开垦出大量农田。昔日的军粮供应基地,到了今天依旧是当地重要的“米粮仓”。随着时代变迁,长城下的新广武村呈现出衰落景象,如今村中的常住人口多为老人与妇孺。
东西绵延的勾注山,成就了雁门关的要冲地位。
借助卫星地图,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雁门长城与勾注山的依附关系。勾注山,其实是恒山山脉西段,大致呈略有倾斜的东西走向,相连的群峰如伏虎,似蹲兽,峰尖牵牵连连,横跨了数座县城。勾注山海拔约1700—2400米,这样的海拔高度,既具备险要地形,又不至于无法攀登,最适合修造防御工事。勾注山以北是中温带,以南是暖温带。战国前,山北是游牧部落,山南为赵国疆域。至赵武灵王时期,农耕文化推进到今大同外长城一线。此后,从外长城至勾注山一带,仍保留着浓重的游牧文化印记。勾注山以南的滹沱河流域,气候相对温润,两岸甚至可种植稻谷;山北的气候相对干旱,桑干河冲积平原有大片盐碱化土地。
雁门关下依旧如昔的传统生活
经过千余年战争岁月洗礼和风吹雨打,雁门长城脚下的旧广武村,处处透着厚重的色彩。除一座传统院落外,有数百年历史的老院墙已经坍塌。村中过去只有一条土路与外界沟通,雨天满是泥泞,晴天飞沙扬尘。近些年,当地将旧广武村一带开辟为旅游景区,在土路基础上修通了一条公路。
从战国到明代,勾注山向来被视为“天下之大防”。中原帝国开疆拓土,要由此向北推进;游牧部落扩张领地,则由此张开向南进击。中央王朝强盛,勾注山则属中原疆域;中央政权分崩离析,游牧民族则突破勾注山趁机南下。流传至今的“杨家将”故事,即来源于雁门关一带,这传说多少取自真实的历史——勾注山地带一直是宋辽对峙的前沿。明朝,勾注山成为拱卫京师的重要屏障,昔日关外变成了关内。直到清朝建立,王朝版图扩大,勾注山才不再是民族碰撞与融合的界线。
勾注山在中国历史上扮演过如此重要的角色,其战略防御地位自不待言。今天的雁门关隧道,恰恰洞穿新、老两座雁门关城之间的大山。一出高速路隧道,但见烽燧相瞩,堡寨相望;勾注山北麓,一左一右,新、旧广武两座堡寨扼守山口,高速公路还在此设了一个出口。可见,这条进出雁门关的道路至今仍承担着沟通山西南北的重要任务。
胡柳恋边塞,金晖注古城
旧广武村昔日是雁门关所辖的旧广武城所在地,始建于宋辽时期,至明代发展成为砖墙城堡。经过数百年岁月,古城较完整地保存了旧时格局。城墙内外多生一种耐寒、耐旱、耐盐碱、抗风沙的柳树,因有胡杨之状,当地人给它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叫“胡柳”。黄昏,夕阳的金光照在西城门上,养羊的农户赶着牲畜归来,城墙、牧人、胡柳,形成了一幅动静相宜的画面。
最早修建的古雁门关叫西陉关,口口相传后称为“铁裹门”。铁裹门作为地名在万里长城上并不少见,居庸关边上有一个村子就叫铁裹门,它大概就是为了形容城垣高峻,如同铁壁那样坚固。后来的雁门新关被称为东陉关,关城为明代所筑,即今天所指的雁门关城。较之古雁门关,新雁门峪口相对开阔一些,大规模的建筑群落才得以展开。这样一来,雁门关形成了“双关双城”的独特布局。说话间,我已经来到雁门关,仰望过去,不禁感叹:“好一座雄伟的关城!”
面对重重关山,我的思古情怀如荒草一样,从心底里一根一根长起来。我已经是第二次上雁门关了。近年来,当地对关城进行了彻底修缮。随山势起伏而展开的雁门关长城看似没有什么规律,但在专家指点下,他们的脉络一点点清晰起来:雁门关城由大砖城、石城、北门瓮城和北外的罗城组成;四城共同构成雁门关关城格局,四城之间,由城墙连为一体,占地在一平方公里左右。雁门新关北出10公里即为广武口,与长城相连,曾有重兵把守;南出10公里,再有南口寨,亦筑堡守卫,南口与广武之间,雁门关古道盘山而行,曲折蜿蜒;而古雁门关那一头,北出10公里,为白草口,有常胜堡与六郎堡,出白草口,再有旧广武城,均与长城相连;南出10公里,则为太和岭口,有太和岭寨。
就这样,一个以新、老雁门关为中心的庞大军事防御体系呈现了出来。但是,自清代之后,关城的军事防御功能已经显得无足轻重。我们注意到天险门外的李牧祠,两根高耸入云的石旗杆保护完好,那是明代的遗物。旗杆之下有三通碑刻,是清代商家捐资修整雁门古道的花名册,有几十处商埠、700余家商号的名字。与广武汉墓的吊诡一样,这处商号碑刻再次以意外的方式为我展现了雁门关的罕见一面。雁门古道细若缠烟,但谁会想到,这样一条瘦弱不堪的山道,居然是沟通塞外与中原、南方与北方的必经通道。自新疆和田,出天山南麓,经阴山南麓越过大草原,进入山西北部的“玉石之路”一直延伸到雁门关下;清代至民国初年,由江南经中原入山西输往内、外蒙古,抵达中俄边贸口岸恰克图的“茶叶之路”也经过这里。这两条大商道上,雁门关不仅是咽喉要道,更是重要节点。从汉到唐,从明到清,雁门关都曾开关设市,它既是一个重关营垒,也是一个商贸发达的陆港码头!
来源:忻州市长城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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