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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科尔曼:倘若你用英文写作,你写出的东西会有什么不同?
博尔赫斯:我太尊重英语了。我读的绝大部分书是英文书。我不知道如果我用英语写作结果会有什么大的不同。
科尔曼:你曾经说过——对不起我要重复一句你大概不想重复的话——但你确实说过:“我真愿生为一个英国人。”我记得你说过这话。
博尔赫斯:但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身为一个英国人,因为在家里我说英语和西班牙语。所以说我是身为一个英国人。尽管我的英语口语也许不那么生动,但我的阅读能力还是满强的。
科尔曼:也许我的问题太直率了,不知我是否可以稍微为难你一下。你的散文风格在西班牙语文学中独一无二,你觉得——
博尔赫斯:不过果真如此吗?
科尔曼:是的。
博尔赫斯:我怀疑。
科尔曼:有些所谓的双语作家说:“有时我用一种语言思考,然后我用另一种语言把它写出来。”
博尔赫斯:我总是这样来使用拉丁文。人们一直在努力用不同的语言来写拉丁文。比如托马斯·布朗爵士,比如克维多,他们都是用英语或西班牙语写拉丁文。
里德:我想在此稍稍打断一下,请你给我们讲讲那个芝加哥出租汽车司机的故事,那天他对你都说了些什么?
博尔赫斯:出租汽车司机。
里德:是啊,出租汽车司机。
博尔赫斯:那是前天或昨天,我记不清了。我日子过得总是稀里糊涂。他当过兵。他吃过苦。他经历过不幸。那天他忽然说了句他自己也不会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的话:“我痛恨记忆。”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我想我不会忘掉它,我要用它。我要把这句话据为己有。“我痛恨记忆。”这句话说得挺漂亮。逃避世界,忘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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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尔赫斯想象的“巴别塔图书馆”
科尔曼:你说过你乐于发现自己是个犹太人。这是为什么?
博尔赫斯:依我看我有一部分是犹太人。这并非由于我的先辈中有叫阿塞维多或皮奈多的,而仅仅是因为世上最基本、最根本的书之一,《圣经》。我是在《圣经》的哺育下长大的。我要说我们所有的人,我们所有的西方人都是希腊人和犹太人——我这样说并非就家谱和血统而言。希腊民族和以色列民族是两个基本的民族。罗马毕竟是希腊的扩展。
科尔曼:博尔赫斯,现在有人读书给你听。你读书实际上是听书。在我看来,你谈到的大多数书籍都来自你父亲的藏书室,那是你童年时代的乐园。
博尔赫斯:我总是重温我读过的旧书而不大阅读新东西。
科尔曼:你是重温你记忆中的书呢还是让人把它们读给你听?
博尔赫斯:我要说两种情况都有。我记忆中充满了引文,这一点你们再清楚不过了。但也有时,好朋友到来,我们便抽出一本书读开来,通常是康拉德、斯蒂文森、吉卜林的著作。
科尔曼:有这样一件事:我听说格雷厄姆·格林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曾去看过你。格雷厄姆·格林对你说到斯蒂文森的诗歌……
博尔赫斯:我想不是他去看我,他这么个大人物不必这样做,我想是我去看的他。
科尔曼:姑且说在这件事中是你去看了他。但是格林回忆说你们谈到斯蒂文森。格林说斯蒂文森写过一首伟大的诗,但并没有说出是哪首诗,可这时你就把那首诗背了出来。
博尔赫斯:我想应该是《安魂曲》,我不敢肯定。也许是《泰孔德罗加》。他写过太多好诗了,其中每一首都是他最好的作品。他获得了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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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西川(博尔赫斯中文译者之一)拥有的博尔赫斯签名书。
里德:你是否希望将来会出现一种融合的语言,比如可能会出现盎格鲁—西班牙语?
博尔赫斯:不,但愿不会出现。我希望两种语言都能保持住它们的纯洁性,我根本没想到过语言的融合。
里德:我昨天刚从波多黎各回来。我可以证明那里正进行着这种融合。但两种语言肯定不会相互丰富,它们只会相互危害,这有事实为证。在你自己变换语言时你自己是否意识到?比如今晚在餐桌上你就变换过好几次,我觉得你没有意识到。
博尔赫斯:没有,我从来意识不到。我在两种语言之间跳来跳去。
里德:始终如此。
博尔赫斯:是的。在家里我两种语言都说。
里德:你当然没读过埃米尔·罗德里格斯·蒙涅格尔(Emir Rodríguez Monegal)写的你的传记。这本书中使我着迷的是——
博尔赫斯:不,我没读过这本书。我对书的主题没什么兴趣。
里德:对,你对这本书的主题没什么兴趣——不过,你父亲与英语有着不解之缘而你母亲与西班牙相亲相爱,这是真的吗?
博尔赫斯:是真的。我父亲总是对我说英语。
里德:他果真这样?
博尔赫斯:在我父亲于1938年去世以后,我母亲开始学英语以便更接近他。
里德:我明白了。
博尔赫斯:后来她还翻译过英语作家赫伯特·里德和萨洛扬的作品。
里德:她独自翻译?
博尔赫斯:她是独自翻译,对,她还译过弗吉尼亚·伍尔芙和其他人的作品。
里德:但是你曾经对英语和西班牙语做过一个比较,你说英语是图书馆用语而西班牙语是家庭用语,家庭实际生活用语。
博尔赫斯:依我看是这样。我以为英语很有质感,比西班牙语的质感要强得多,比如 pick yourself up(你自己爬起来)这么个短语就是如此。
里德:你父亲从不对你说西班牙语吗?
博尔赫斯:啊,他说。他当然使用两种语言。但是我知道我必须用某种方式对我外祖母说话,而用另一种方式对我祖母说话。后来我发现这两种说话的方式叫做西班牙和英语。这很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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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班牙语 Luis Quintero。
里德:所以在一段时间里你就把这看做不同的说话方式。
博尔赫斯:对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
里德:所以说语言之于人大于语言之于语言本身。
博尔赫斯:是的,一个孩子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语。如果你告诉一个孩子他说的是中文,他就会相信。
里德:他不需要知道。
博尔赫斯:不需要。他是接受者。
里德:所以你并不觉得所谓“西班牙英语”(Spanglish)会有什么光辉的未来。
博尔赫斯:对!
科尔曼:博尔赫斯,你父亲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只有极少人读过。你能跟我们谈谈这部小说吗?它大概是在马略卡(Majorca)出版的,对不对?
博尔赫斯:我记得是在马略卡出版的。他让我重写这本书。他还告诉我哪些章节需要重写。我想试试。小说写得不错。
科尔曼:你为什么现在还不重写?这是你的志向之一吗?
博尔赫斯:过十来天我就要重写这本书。但是在这里,在美国,我写不了。
科尔曼:你能给我们讲讲这部小说吗?你还能清楚地记得它吗?因为你父亲总是想让你成为一名作家。没有人会按照一个作家的标准来要求他。他写东西,但是……
博尔赫斯:他写过一些相当出色的十四行诗。他还写过一本复活节短篇小说集,写过一个剧本,一本随笔集,但后来他把它们都毁掉了。至于那本长篇小说,你们再等上一年半载就会知道一切。我不能把情节告诉你们。
科尔曼:你是说你要重写这部小说。
博尔赫斯:是的,我要按照他的想法,而不是我自己的路数重写这部小说。我想挽救下这部书,这部关于十九世纪我国内战的历史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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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作者 Suzy Hazelwood
科尔曼:大多数儿童都不是一生下来就被指导着去当一个作家。
博尔赫斯: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指导过我。我想我是有所感觉。
科尔曼:你感觉到了?
博尔赫斯:是的。
里德:就像有人描述的那样,是一种默契。
博尔赫斯:对,是默契。对,默契这个词很对。
里德:这与任何人无关。
博尔赫斯:对,这是宇宙的安排,命运的决定。
里德:你作为一种必然接受了它。
博尔赫斯:是的。但与此同时我也心怀感激。
里德:当你意识到你要当个作家时你是不是吓了一跳?
博尔赫斯:正相反,我对此感到十分高兴。我父亲说:“尽量多读书。非写不可时再写。最重要的是,不要急于发表。”
里德:关于他的第一本书,有一回博尔赫斯给我讲过一个令人称奇的故事。
博尔赫斯:故事发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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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布宜诺斯艾利斯 Matteus Silva
里德:不是,是在那之前,你的书卖掉了75本。
博尔赫斯:谁知道卖没卖到75本。你有点儿夸张了。
里德:博尔赫斯说由于他的第一本书只卖掉75本,所以他感到这本书依然在他的控制之下,因为他可以亲自跑到那些买了这本书的人家向他们道歉,讨回此书,并且保证下一本书会比这一本好。但在他的第二本书卖掉750本以后,他说公众就已然变得抽象了,他的作品不再能受他的摆布。如今你的书卖到7500册以后你有什么感觉?
博尔赫斯:我觉得我是被非常宽容大量的人们所包围着。当然他们搞错了,但我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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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 ,1899.8.24 — 1986.6.14),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兼翻译家,被誉为作家中的考古学家。作品涵盖多个文学范畴,包括: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其中以拉丁文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
文字 | 选自《博尔赫斯谈话录》,巴恩斯通 编,西川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2015
编辑 | 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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