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说,他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就像再也发不出声音的鸟,鸟喙一动一动,却再也唱不出婉转的歌。
老张对年代的变化没什么概念,他从五十岁那年就开始住院,然后隔段时间又出院,这样反复了能有十几年。
之前就听人说,心脏是整个人的主心骨。心脏塌了,其他的器官也得慢慢倒下。老张的病就是从心脏开始的,一开始光是心脏多病,到后来折腾的全身上下没一个好地方。
这病是先天的,老张结婚那会儿就有了。当时丈母娘一个劲拦着,说什么都不要老张做女婿。但老一辈的又有什么办法呢,看着自己闺女为了一个男的又哭又上吊,动不动就说要跟那男的一起去这去那,结果也只能是妥协。
“你确定你这病不会影响孩子?”老张结婚前,老丈人把他叫出来,好像是在审问他。
“爸您放心,我身子骨好着。这小毛病指不定哪天就好了,我哪敢带给娃呀。”
老张当年信誓旦旦,说这辈子都不撇下老婆先走,这辈子都让老婆过上好日子。
结果呢,两个人下半辈子都是在医院病床上过的。得亏老张的丈人丈母娘早就不在了,要不然见着这样情景,不得掐着老张一顿骂,骂他是自己家闺女的拖累鬼。
本来老张就不是一个招人喜欢的女婿。
后来呢,老张媳妇怀孕了,第一胎是个姑娘。又过了两年,老张媳妇又怀孕了,第二胎是个带把的。
那个年代里,家家户户都不富裕,老张家里有对儿女就已经高兴的不得了。
本来他们还该有个孩子,但怀了以后才感觉养不起,说这孩子不能生,老张就从医疗所那边托人拿了点打胎药,给他老婆吃上。
老张媳妇吃了那药以后,肚子疼的在炕上缩成一团,一个劲的流血。
老张就慌慌张张找来个老大夫。那老大夫问了问又摸了摸,说这是刚怀上,肚子里面的小孩还没长出人形,化成血块就流出来了。
“这打一次孩子就得坐一次月子,好好养着吧。”那老大夫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但老张媳妇心疼啊,眼睁睁看着自己怀的孩子变成血流出来,还不知道哪个血块是以后的小脑袋,就只能把流出来的所有东西接盆里,埋在后院了。
丈母娘知道这事以后更气了,她气老张没钱,养不起孩子,要是养得起也不用让自己闺女去打这个胎了。老张媳妇也抱怨,抱怨说结婚这么多年了,还住在老张家的旧房子里,想新搬个院子大点的房子都没钱。
老张也知道,什么情情爱爱啊,到了最后都会变成唠唠叨叨。
当初不是你说你死心塌地跟着我毫无怨言吗?怎么这会儿又开始抱怨了?
老张有过这样的想法。
但后来再后来,两个孩子慢慢大了一点会说话了,老张突然就懂了,突然就懂了人这种东西是会为了适应环境而不断改变的。而且老张还明白了,就算环境没变,人也一样变。
老张年轻那会儿是实打实的北方汉子。如果他是只猩猩,也算得上那种可以动不动跟猩猩里面的领队打上一架的。
但女人并不是都喜欢这样的。
年纪大的母猩猩通常都会把自己的幼崽带在身边,怕出去跟位高权重的顶撞起来。不过年幼的猩猩通常会成为一个团体中的保护对象,它们一般并不惹事,反而是那些正值壮年的猩猩喜欢打来打去,一争高低。
老张就是这样的壮年猩猩。但老张媳妇却是那种会把自己幼崽带在身边害怕惹事的母猩猩。
一个想要更高的地位,一个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老张的前半生就这样过去,一边为儿女操心,一边和老婆争执着日常的一切小事大事。
日子就这样过着,像一碗撒了的胡辣汤。虽说磕磕绊绊,但也算是普通人的普通生活。能把自己活成普通人就很不容易了,老张居然还过上了好一阵子的普通生活。
老张当时觉得烦,还心有不甘,后来老了回味回味,觉得当年那是真的舒坦。
可惜这种舒坦的普通生活过了没几年。等到儿子结完婚,闺女找着工作那年,有一天老张突然倒在地上,身子一个劲抽抽,老张媳妇连夜敲了好几个邻居的门,最后带着老张坐上了隔壁家赵虎的三轮车,往镇上的医院急诊跑。
但不巧啊,那年刚好是零三年。因为非典闹的,医院上上下下堵满了人,哪怕是晚上都得排队。
急诊楼里的人不比发热门诊楼里的人少。
老张媳妇一到医院就给两个孩子打电话,儿子电话是怎么打也打不通,就只能给闺女打了。闺女接了电话就开始哭,一路哭到医院,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张是死了。
后来儿子也赶过来,带着儿媳妇一起,两个人在手术室门口又吵起来。
那会儿老张才知道,自己的心脏已经开始不行了,受一点刺激就可能直接死过去。两个孩子忙前忙后的,问大夫这病能不能根治。人家直接叫了老张儿子过去,说你爹这病就得拿药吊着,治是治不好了。
住了段时间的院,老张就回家养身体了。这一养就是一辈子,一病也是一辈子。好像什么后面都能挂上个一辈子,偏偏人不行。
村子里只有一条长长的路是水泥铺的,从村头的碑一直铺到村尾的葡萄地边上。老张最熟悉那条路了,长长的,像个水蛇,年轻的时候走几步就能走到头,老了以后不管怎么走,都害怕走到头里去。
老张的孩子慢慢也都长大了,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儿子给老张生了个孙女,闺女给老张生了个外甥。
老张那是乐得连病都忘了,觉得这两个孩子就是上天给他的补偿。他在家里买了尊佛像,天天烧香拜佛的,感谢这个感谢那个,时不时还往那香火上放几块硬币。
两个孩子小时候都养在老张家,老张一开始是不觉得累,带着两个活宝满村转悠,最爱去老李家显摆自己家外甥今天识的字。人嘛,时间一长都会变,后来也不见老张带着孩子出去遛弯了,倒是天天乐呵呵的找隔壁老头来打麻将。
老张媳妇起初也骂他两句,喊着“你心脏不好还找这么多人来抽烟”,慢慢的也跟老张一起在麻将桌上一坐,让两个孩子在一边看着,搓了搓麻将,嘴里喊的也变成了“二饼”。
中秋节那天晚上,老张儿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闺女说是忙着工作,下次回来得是过年的时候。
老张媳妇做了一大桌的菜,有四喜丸子,还有糖醋鱼,黑色的锅巴还粘在鱼尾巴上。老张给外甥夹鱼肉,夹了一筷又一筷,还特意把刺挑出来。孙女就坐在旁边,用筷子戳鱼眼睛,戳出来送嘴巴里,发出“砸吧砸吧”的声音。
吃完饭,一家五口人就坐在院子里看月亮,老张对儿子说:
“要是你姐能回来,就好了啊。”
儿子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的老爹又要开始感慨了。自从老张知道自己得病,每年逢年过节都得来这么一出,又是伤感又是掉眼泪,总说要孩子在他身边多陪陪他,说自己这是活一年少一年。
儿子去抽烟的时候,老张和孙女说话。他问孙女:
“囡囡啊,你说要是爷爷死了,你会不会哭?”
孙女第一次被这样问,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里对爷爷的感情不深,可能因为从小爷爷就偏爱男孩多一点,她总是心里面觉得怪怪的。但她知道爷爷这是难过了,也不好意思说不会,就点了点头,没说其他的话。
老张也不继续往下问了,他知道再问的话,可能孙女连头也会懒得跟他点。
下一次这种团圆的时候就是过年了。那年两个孩子都回来了,孙女和外甥也都在。一家人在炕上坐着看春晚,那是老张最幸福的时候。
他一直记得,那天的炕烧得特别暖和,央视上播着赵本山的小品,小孩子们闹来闹去,孙女还是抢着要吃鱼眼。
多幸福。老张在心里想。
如果子女们年年都能这样在自己身边,那多幸福。
老张晚年的尊严与幸福是一点一点被病痛剥夺的。
六十岁以后,他的病几乎严重到没有办法出院。他就跟媳妇一起在医院住着,每天各种管子插在身上,看着病房里的那台电视机,除了吃喝拉撒就只有吃药和抢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同个病房的老头就问他,问你子女怎么都不来陪床。
他就说子女们都忙,忙着赚钱呢在外面,我不让他们来。
那是老张难得的维护了一次他自以为的自尊。
老张过的最后一个年是在医院里过的。他记得那天他穿着外甥的校服。小孩子长身体长得快,老张却越长越佝偻,所以儿孙们刷下来的旧衣服都给了老张穿着。
校服是红色的,和白刷刷的病房一点也不搭。
医院建的离市区很远,所以有不少人在放烟花。老张的病房在十几层,他坐起来就能看见窗外的烟花。
老张媳妇在病床前陪着,到了傍晚才打电话问孩子们过年来不来,儿子推脱了好几句,说家里孩子晚上要跟同学去看电影,说什么过年也不好在医院过。
推脱几句到最后还是来了,但来看了两眼就走了。老张见着孙女,想让孙女往前靠一靠多看她两眼,但孙女好像戴着耳机没有听见。
老张的眼睛亮起来又暗下去,慢慢的变成烟花绽放的夜空。
他还是和往年一样会偷偷的抹眼泪。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老张走的那天,他早早的心里就有预感了,让媳妇赶紧给孩子们打电话,想着见他们最后一面。
两个孩子接了电话就往回赶,平时没流的眼泪,路上倒是都流出来了。
他临走的时候,也没见着两个小孙一面。老张媳妇在床上坐着打电话,老张说两个小孩就不用叫了,让他们好好上学,别耽误上学。
出殡那天早晨,孙女想起来老张很多年以前问她的那句:
“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她突然觉得很悲伤,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一滴也没有掉下来。
外甥倒是一直在哭,跟着出殡的队伍哭了一路。女儿追着灵车喊“爸你不要走”,儿子就那么站着,眼神好像空了一样。
老张媳妇在写挽联,用毛笔蘸了墨水写,写老张的名字,她的手抖啊抖,怎么也下不去笔。
挽联上,老张的名字被写错了。他名字第二个字的“军”,被老张媳妇写成了“君”。
女人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些什么。说这样也没什么,反正都一样,她们调侃老张媳妇哭的稀里哗啦,说还以为那架势是要随老张去了。
那天的炮仗呼呼啦啦,就像每年老张落泪的时候,烟花炸裂的噼啪声一样。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