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香莲父亲欠了陈老爷的钱,便用香莲抵债,抬进陈家做了姨太太。
陈老爷爱美色,算起来香莲是他的第八任姨太太。
陈老爷想造出一种妻妾和睦的样子,便让太太和姨太太一个桌吃饭,但能上桌的,只有太太和三姨太,加上个新来的香莲,其他姨太太早就没声响,香莲也不知道她们是死是活。
香莲在来陈家之前大哭过一场,谁愿意给人当小啊。可她娘抹着泪说,女人生下来就泡着苦水,得学着认命,你看那些嫁了懒汉的,不仅受苦还得受罪,你做了陈家的姨太太,起码吃穿不用愁了。
她娘又怜惜地抚着她的头发说,娘打听过了,你去了陈家,凡事别跟太太别苗头,多学学三姨太。
太太有着正妻的天然优势,既是陈老爷名媒正娶进来的,又生了大少爷和大小姐,还掌着家,所以陈老爷给正妻脸面,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在她的院里。
可三姨太那儿……她都三十多岁了,比香莲大一轮还多,又只有一个才五岁的女儿,却让陈老爷频频惦记着。她住着的那个院子,虽说面积没太太的大,却布置得更气派。
大家都是做妾的,有人做得好,那就是她的本事。香莲重点观察了三姨太,发现她其实生得并不算多美,性子也不算多热络,对着陈老爷都是一脸不耐烦,可陈老爷反倒一脸受用,饭桌上只给她夹菜。
香莲赶紧看向太太的脸色,发现她巍然不动,仿佛半点不放在心上。
香莲毕竟年轻貌美,陈老爷贪新鲜,一个月里大半的时候都歇在她的院子里。
于是,下人们对她恭敬了,有啥好玩意儿紧着她先送来,陈老爷虽说年纪大了些,但是个风月场上的高手,香莲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子,好吃好喝的养着,好话哄着,渐渐也就认了做姨太太的命。
那次府里给她们打首饰,香莲先选了个莲花的,后来看见一个牡丹的不错,想要,管家却说那是太太定的。
香莲有些不舍,待陈老爷过去时,就撒娇说想要那个牡丹花样。
陈老爷亲了她一口,拧了一下她的腰说,好好,都依你。
很快,那个牡丹簪就插在了香莲的头上。
2
就是这个簪子养大了香莲的心,老爷既然把太太的簪子给了她,那就说明在他心里更看重自己。为这,香莲又有意无意地抢过太太和三姨太的东西,陈老爷都偏向了她。
她渐渐有些收不住了,把她娘教她的那些谨言慎行全扔到了脑后,以为自己的年轻美貌可以把男人拿捏得死死的,殊不知,男人只是喜欢看漂亮的女人犯蠢罢了,并不是真的把她们看得多重。
那次陈老爷在谈生意的时候,说到了皮毛铺。香莲动了心思,想让陈老爷把铺子交给她经营,谁不想手里头多攥着钱财啊。
她以为凭着陈老爷对她的宠爱,又只是间小铺子,就算让她玩又何妨,但她不知道,男人愿意宠个漂亮的蠢货,却不喜欢蠢货有野心。
陈老爷有钱呀,他也大方喜欢赏人,可他不喜欢有人向他要。一要,他就觉得对方心大,心大的人,往往靠不住,他可不想枕边人心大。
于是陈老爷再也没进香莲的院子,他倒是没禁香莲去太太院子里吃饭,可饭桌上陈老爷连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她,她当即就委屈地哭了。
陈老爷把碗一摔,哭丧呢!晦气。
香莲又羞又怕,啜着一颗泪不知道该不该落下来。
三姨太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太太替她打了圆场,说这辣椒是西边来的,都辣出泪来了,又招呼下人替她擦眼泪,让厨房换个清淡点的菜。
陈老爷没好气地说,换啥换,爱吃不吃!
受了这般羞辱,香莲再也没脸去太太院里吃饭了,可落到自家院子里,那伙食就差远了。那天午饭迟迟没送来,香莲跑出去看,结果下人正在偷吃她的份。她气得骂人,那下人白了她一眼,讽刺地说,还以为自个儿金贵呢,我呸!
她那声呸刚好吐在饭里,就算给了香莲,她也吃不下去,硬生生饿到晚上,她自己跑去厨房拿饭。
有时候去得晚了,厨房没给她留,她又只好饿着。
香莲渐渐明白了,之前下人供着她,那是有陈老爷哄着,可谁不在心里骂她是个下贱的姨太太,有了机会,可不就得踩她一脚。
她这才深深地后悔起来,为啥那么蠢!
3
香莲倒不是不想去哄回陈老爷,可一来她不知道该咋做,她所知道的陈老爷肯定不是真正的陈老爷,把不住脉等于白费工夫;二来,她到底还有些自尊心,被这么踩了一道,要说心里不怨陈老爷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这样拖拉着过来了,过了小半年,陈老爷又新娶了个九姨太,她占了香莲的院子,她只好去了一个小僻院,推开门都有蜘蛛网了。
幸好香莲幼年也是苦过来的,倒是撑下来了,她也在心里较起了劲,陈老爷不来哄她,她就在僻院里呆着。
可那天她突然觉得窗口上有人,是个男仆,他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香莲。
香莲立刻拿着棒子把人吓跑了,可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她突然想起有次一个老仆人跟她说过之前一个姨太太,就是跟下人勾搭上了被陈老爷发现了,然后消失了的。
香莲打了个冷颤,让那男仆得逞了,左右她都过不好,她可不想死,她得想办法让陈老爷原谅她才行。
也是巧了,陈老爷因为喝酒生了病,大夫说最好的药引子是人肉。香莲听到这个就冲到熬药那儿,咬着牙剜了一块肉下来。
院里想表这个忠心的人很多,但他们都等着先问太太的许可,偏香莲先斩后奏了。
肉既以割下,总不能浪费了,于是大夫马上熬药,陈老爷果然渐渐好转了。他知道是香莲救了他,便发话让她搬了回来,原来的院子被九姨太占了,她就去了另一处,陈老爷也去过夜了,然后第二天早上喊她去太太那儿吃饭。
经此一事,香莲变得胆小儿了,再说有了新的九姨太,也轮不到她出头了。
陈老爷像是很满意她的态度,又赏了她许多东西,可香莲却再也不信了,这男人啊,高兴的时候多宠你呀,可翻起脸来他们连你的命却不在乎。他们说女人善变,男人又何尝不是。
她讨好着陈老爷,只不过是想着那大院里能活得好一些,起码没人敢在她的饭菜里吐口水。
4
九姨太大概知道香莲惹恼过陈老爷,所以并未把她放在心上,她在意的也是三姨太。女人对于最有威胁的对象最为敏感。
不过,她却比香莲更蠢,香莲那是拿自个儿当试验品,九姨太却一来就搞了个大的。她在陈老爷歇在三姨太那儿时,借故说自个儿病了,让老爷去看她。
九姨太原本是风月场出来的人,这招争风吃醋用得多了,可她没想到陈老爷平日里最喜欢标榜的就是自家妻妾齐心,他哪里容得下九姨太耍这种小心眼,当即就让她从哪儿来又滚回哪儿去了。
香莲看着陈老爷那么干脆就把自己宠了几个月的女人赶了出去,不免心里发寒。当第二天早上饭桌的太太和三姨太都那么镇定自若时,她更觉得心里发苦。
这深宅大院里,谁都不简单,想想她能从僻院里出来,也真是命大。
香莲打定了主意,当只缩头乌龟,活着要紧,旁的她什么也不想了,反正以陈老爷的心性,这院里将来不会少女人的,她不争不抢安稳到老就行,陈老爷如果能给她个孩子就更好了。
她会发现三姨太的秘密纯属意外。那天晚上她睡不着,爬起来四处走,看到有人在烧什么东西,竟然是三姨太!
香莲下意识捂住了嘴,三姨太看起来也不想被人发现,匆匆烧完就跑了,假如不是一地的纸灰,她还以为自己撞鬼了。
鬼使神差的,香莲去扒拉了灰堆,里面有一片没烧完的纸,上头一个残字:朱。
不得不说,女人的好奇心就是强,香莲断了跟三姨太争宠的事儿,可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凄苦的表情,比在陈老爷面前的样子生动多了。
她烧的是啥?好像是信,写给谁的,情郎么?既是情郎,为啥要烧掉?因为有情郎,所以才对陈老爷不冷不热么?那他知道三姨太心里有人么?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香莲越想越激动,可激动完了,她什么也没有做,就算三姨太真的有情郎,陈老爷厌弃了她,可对自己又有啥好处?她早就明白了,这大院里呀,指望只有一个,敌人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陈老爷。
5
果然,陈老爷很快又娶了个新姨太,香莲进陈府也四年了,成了旧人,不过还算好,她识趣,低调,陈老爷三五不时还会进她的院子,她在陈府也还有名有姓。
谁成想,这个新姨太却盯上了香莲,说她有情郎,每月出府就是去会情郎了。
香莲心里一咯噔,面上却装得极为镇定,笑着说,妹妹啊,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我啥时候去会过什么情郎了?我每月就去一次裁缝店,连果子铺都不进的!
新姨太冷笑,你们就是在裁缝店里幽会的,要不然怎么每次时间都那么久?量个尺寸而已,莫不是量到床上去了吧?!你就是嫌老爷去你那儿少了,寂寞想男人了呗!
陈老爷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所以他更加在意这事儿,他怀疑地看向香莲。
香莲心里一紧,陈老爷去她那儿的次数少了,她总不能瞎着眼说自己很满足吧?
就在她不知道咋回答时,三姨太站了出来,她说我让香莲帮我找几个新样式。
陈老爷问,你咋不自己去?
三姨太轻轻哼了一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耐烦跟人打交道,香莲不怕麻烦,我就让她帮忙了,你要不信,去我屋里看看就知道了,好几款新样式。
陈老爷让人去看,果然挂了好几件。
香莲的嫌疑解除了,三姨太却对新姨太问起责来了,没有证据就瞎嚷嚷,想让外头的人都听见陈府的姨太太偷人了?
陈老爷一听这话,脸色大变,是啊,外头的人怎么会管啥真相不真相,他姨太太嚷出去的,别人可不都信了他头上戴绿帽子了?
于是,新姨太失宠了。
后来香莲惊魂未定地去谢三姨太,两人有些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那些新样式是假的,是三姨太自己琢磨出来的,而香莲,真的在裁缝店里有了情况。三姨太问,你是……
香莲赶紧摆摆手,不是,我……她苦笑,我这样的身份跟人好,那是害人又害已,我只是有些忍不住……
她一早遇见陈老爷,满腔的热血泼成了冰,可她到底是个年华正好的女人,那人对她很温柔,她有些沉溺罢了,于是忍不住在裁缝店里多呆了一会。
6
香莲问三姨太为啥会帮她,她想不到理由。
三姨太说,你救了我女儿吧?
香莲才恍然记起,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三姨太生的二小姐落了水,她去拉了一把,她不想一身湿地让人看见就先走了,交待下人去接二小姐。后来有人冒领了功,她也没咋放在心上,那会她刚失宠,底下人想抢功也正常。
但她没想到三姨太竟然知道这事儿。
她说,二小姐说救她的是个穿黄裙子的,那个下人穿的却是灰裙,我后来查过,只有你穿的是黄色的。
际遇就是这么奇妙。
从此两人就有了些莫名的默契。
直到战争打响了,陈老爷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经常动不动就摔桌子。
有天晚上,三姨太突然跑到香莲屋里,她嘘了一声,笑着说,别紧张,我就是来跟你聊聊天。
香莲瞪大眼睛,当她傻啊!大半夜的谈啥心!
三姨太按住她的胳膊说,你的那个谁,可靠么?
香莲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裁缝师父,她有些苦涩地想,可不可靠有啥用?这辈子她都得关在这陈家院子里了。
三姨太突然凑到她耳边说,我们逃吧!
香莲惊恐地看着她,往哪儿逃?陈老爷不得杀了她们!
三姨太按着她的手说,你只管答应,剩下的交给我。
香莲头摇得像拨浪鼓,她惜命,不敢这么玩。再说,她逃不逃,跟三姨太有啥关系。
三姨太说当然有关系啊,我想让你把我女儿带走,只有我一个人,怕是不好带走。
可,香莲还是不明白,三姨太为啥要逃?陈老爷对她那么好。
7
好?三姨太冷哼一声,谁稀罕!
当年,她有自己的未婚夫,那是个多俊朗的读书人啊,可是陈老爷偏偏看中了她,逼她家里人把她送来,为了让她死心,还打死了她的未婚夫!
香莲突然想起那半片残纸,脱口而出,你未婚夫是不是有个“朱”字。
三姨太摇摇头,不是朱,他叫林殊。
原来,那天三姨太真的烧的是她给情郎的信啊。
可为啥三姨太这时候才想着要逃?她来陈府都快二十年了。
她说现在外头乱,陈老爷没工夫管后宅这点子事儿,搁以前,她们跑不出城就会被抓回来。
香莲听她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陈老爷在叫骂了,逃出陈府啊……她突然有了些期待,外面兴许也不好,但也坏不到哪儿去。
她们商量好了,她先去问裁缝师父,如果他也愿意,让他去安排车和票啥的。
然后她们带借口做衣服出府。
三姨太却说,不,你先带着二小姐去。
香莲问为啥。
三姨太说你傻呀,我都说了我不爱出门热闹,这么跑出去,老爷不会起疑?要你们先去了,然后捎口信回来说有搞不定的地方,非得我亲自去一趟,我这才可以顺理成章地出去。
一切都按她们想的那样进行,但香莲带着二小姐出发前,她突然塞给她一个盒子,然后特地叮嘱了一句,到了点就走。
那会的香莲并没有多想,以为只是一句普通的交待,可没想到,这竟然是三姨太诀别之言。
是的,她死了。
那天到了约好的时候三姨太还没来,香莲带着二小姐先走了,她留了口信给三姨太,可她再也不会听到了。
8
后来香莲辗转得知,三姨太把陈老爷一枪蹦了。她可能在未婚夫死的时候就想这么干了,但她一个弱女子想杀死他太难了,何况她还有家人在,后来,她有了女儿就更难办了。
直到战争来了,外头和府里都乱了起来,而三姨太借机搞到了一把枪。那个时候,她就想杀人了。她只是放心不下二小姐,于是,她想到了香莲。
香莲能在失宠的时候都不忘救人,后来也没邀过功,说到底,还是个厚道的人。所以,她怂恿了香莲逃,也把二小姐托付给了她。
三姨太给的那个箱子里有一封信,她跟香莲道歉,也跟二小姐道歉,她是个懦夫,活不下去了,她要跟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同归于尽。很抱歉她不能照顾二小姐了。
香莲骂了一句,傻子!活着不好么!
骂着骂着,却哭了。
许多年后,香莲带着二小姐回来了,当年风光无限的陈府早就成一座废墟了。当地人说,当年陈老爷死后,陈少爷撑不起家,很快就败后,后来日本人打进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她们想去找三姨太的坟冢,却无人知道是哪,只好立了个衣冠冢,埋在她未婚夫旁边。
她抹了抹眼睛说,你知不知道,陈府外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可惜你都看不到了。
但愿你在那边能过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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