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始于2031年的7月7日......
01.
拿到确诊病例的一刻,辛怡万念俱灰。
身为医生的她知道,这种病,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绝症,堪称百年不遇。当前还没有能够医治的药物,仅民间有一种配方,却被视为天方夜谭,至今还没有人用过。
专家分析了辛怡的病情,认为她还可以延续一年的生命,而具体生存时间的长短,还要根据病情的发展来确定。
民间配方中的七种草药并非太难找,而是它要用月亮之土进行烘焙,否则,和普通的中草药并无二致,难以发挥奇效。
专家的会诊,辛怡也参加了,由于本身就是医生,她希望对自己的病情有更多的了解。
工作十年,她已经见惯了生死,不像普通人那样恐惧。
然而,一旦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她还是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她首先想到了自己八岁的儿子,那个虎头虎难、憨态可掬的宝贝,每天放学都会乖乖地独自回家,从来不用自己接送。
上幼儿园时,自己只去了一次,后来她就把儿子送到幼儿园胡同口,看着儿子独自背着书包走进胡同。
那段二十多米的距离,儿子总要磨磨蹭蹭地走上七、八分钟,他一步三回头,总是担心妈妈在自己没走进幼儿园之前就会离开。
眼看着儿子进了幼儿园大门,一分钟后,她才转身开车去上班。
儿子上学后,为了方便,她租了学区房,虽然距离学校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却要横穿一条马路,由于路上车辆很多,这是最让她放心不下的。
第一天上学,她领着儿子一边走一边反复跟他确认路线,让她记住一些标志物,告诉他不管是谁招呼都不要跟着走,必须直接回家。
儿子有丢三落四的习惯,她就把钥匙直接挂在他的脖子上。
那年,儿子才6岁,生日又小,她托了关系才让儿子上了学。
也幸好儿子学了珠心算,算题很快,即使几位数的加减法他也张口就来,拼音更是背得滚瓜烂熟,让负责报名的老师非常满意。
辛怡休班时,经常偷偷来到马路边,只见儿子低着头,一个人闷闷地走。过马路时,总是看了又看,没有车辆时才走过去,让她欣慰又辛酸。
偶尔去学校门口接回儿子,那些排队等着接孩子的家长便纷纷跟她搭话,夸她儿子每天都一个人走,不用接送,太听话了。
想到这儿,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她又想起了老公浩宇,他是一名飞行员,他太忙了,连续几天不回家是常事。幸好单位的伙食好,让她少操了不少心。
每次回来,他都会为自己和儿子带回全国各地的特产,从南到北,让她吃了个遍。
浩宇是个稳重厚道的人,和辛怡是儿时的伙伴,又同窗多年,彼此比对自己都了解。
她心疼他,家里的事从来不用他操心,即使自己经常加班,做了一天的手术,下班时已经筋疲力尽,累得像一摊泥一样,也还是匆匆忙忙赶回家,为儿子准备晚饭。
八年婚姻,有爱在支撑,心里永远是暖的。
而浩宇一旦休假,就会承包所有家务,变着样给她和儿子做在单位食堂吃过的饭菜,每次回来儿子都特别兴奋,他也非常崇拜爸爸,就因为他能在天上飞。
想到这儿,辛怡的眼泪掉了下来,如果自己一旦离开,家里就会变得冷冷清清,儿子该怎么办?浩宇会有多伤心?
想到自己离开后他们终日以泪洗面,她的心扭在一起,无力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那些生活的细枝末节,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已经一次次把情感推向了新的高度,胸口堆得满满的。一旦分开, 简直撕裂一般难受。
低头看了下日历,这天正好是七夕,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本来说好了要一起庆祝,此时她已经没有了心思。
她红着眼睛来到浩宇的单位。
她太想他了,太想在他的肩膀上靠一靠,她需要他的安慰,需要他的鼓励,需要他支撑起自己即将坍塌的日子。
推开他工作室的门,却看到浩宇正弯腰抱起女同事。
她吃了一惊,瞬间脸色变得惨白,转身就跑了出去。
她听到身后传来浩宇的喊声,却不见他追出来,更伤心了。
上了车,辛怡疯踩油门,一路狂飙,绝尘而去。
02.
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前面一条亮晶晶的小河拦住了去路。
辛怡才蓦然发现,自己早已驶出了市区,来到了城郊的老家,前面那条横在眼前的小河,就是自己从小到大念念不忘的地方。
距离小河八百多米,有一座织女庙,里面只有一座佛像,已经破旧不堪,那是她和浩宇经常玩耍的地方。
夏季,阳光暴晒时,他们在沙滩上玩够了,就去织女庙躲阴凉。
浩宇指着织女的塑像告诉她,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天上的织女星。
辛怡和浩宇是邻居,两家只隔着一道木栅栏。
她经常和浩宇隔着栅栏聊天,手板着木栅栏,在缝隙里寻找对方的眼睛。
浩宇从小就喜欢月亮和星星,他把夜空里的牛郎星和织女星指给辛怡看,说牛郎星是自己的,还把织女星送给辛怡,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礼物。
他们只要一天见不到对方,就会隔着栅栏喊一声,另一个会立刻推开门回应。
附近那条小河,则是他们成长的摇篮。
北方的小镇,夏天很短,却绿树成荫,天空湛蓝。他们在河边顽皮地掀着大块的石头,寻找藏在下面的蝲蝲蛄,开心地看着它惊慌地逃窜。
他们也会把捞起的小鱼放到瓶子里,看看到底谁的鱼活得时间更长。
每到秋季,浩宇就会自告奋勇爬上树,采摘野果给辛怡吃。
黑黝黑的野果吃得辛怡舌头都黑了,回家食不甘味,她就隔着栅栏向浩宇诉苦。
转眼间,就到了上学的年龄,他们虽然分到了不同的班级,然而每到放学,浩宇就会等在学校门口,和辛怡一起回家。
日转星移,中考时,他们同时考上了重点高中,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此时的辛怡,已经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弯弯的眉眼,窈窕的个头,含羞的笑容,都让浩宇心神激荡。
每次看见她,心里都会涌起一股热流,穿透肺腑,给他带来一片明媚的天空,吹来一阵醉人的芬芳。
他们不再牵手一起回家,浩宇只是远远地守护着她。她偶尔回眸,便会对上他深潭一样漆黑的眼眸。
高考时,浩宇报了航天学校,辛怡则去学了医。
五年后,浩宇特意把婚礼选在七夕这天。
七月初七,虽然每一个七都是单数,然而合在一起就是七个双数,也意寓着两个人从此告别单身,合二为一,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婚礼上,他们四目相对,把藏在心底的那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送给对方。
在他们眼里,世界那么美好,生活那么奇妙,爱人那么甜蜜。时光、岁月,是为他们量身定制;良辰、美景,是为他们专门设计。
结婚后,他们同进同出,一起读书,一起游玩,闲了,就看着对方傻笑,那是发自心底的幸福,他们希望就这样相守一辈子。
而现在,一切都变了,
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抱着另一个女人,这无疑是在自己的心上扎了一刀。
03.
浩宇回到家就看到了辛怡匆忙间忘记拿走的病历,他疯狂地打着辛怡的电话,响了两次后,就关机了。
辛怡并没有消失,而是跟着单位的其他医生到突发瘟疫的星城去救援。
浩宇来到辛怡工作的医院,才知道她早已离开了本市。
而星城早已封城,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浩宇和辛怡,再也联系不上了。
他心痛如绞,立即申请了为星城空运物资的任务,在辛怡工作的医院外面守了一整天,才隔着玻璃见到了她。
辛怡瘦了,眼窝深陷,一副强打精神的模样。
浩宇的眼泪倾泻而下,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隔着厚厚的玻璃,即使说话,辛怡也不会听到。
他想要告诉妻子,那天,女同事劳累过度,突然昏倒,他是送她去医务室抢救,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要告诉妻子,不要怕,他一定要取回月亮土,为她续命,陪她一起终老;
他要告诉妻子,从蹒跚学步时起,她就是他的唯一;
他要告诉妻子,今生今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彼此。
辛怡一直没说话,但她仿佛感应到了,也明白了他要说什么,最后她微笑了一下。
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会是他们此生最后的诀别。
04.
早在2025年,月球就发生了一次严重事故。
经过天文仪器观察,发现它的一个侧面出现了一片蓝色的斑块,并且在不断扩大,如果持续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为了尽快弄清楚斑块的成因,科学家们再次制定了登月计划。
被选为航天员的浩宇和另一名同事,即将进行为期一年的半封闭训练,计划在第二年的七夕登上月球。
之所以选在七夕,是因为经过多年的观测,在七夕之后,月亮斑块会发出七彩之光,诡异而神秘,成了世界未解之谜。为了全面研究月亮斑块,科学家需要更详尽的资料。
浩宇知道,此去有千难万险,甚至会九死一生。
1983年,美国的航天飞机就曾与一块0.2毫米的太空垃圾相撞,导致飞船悬窗被撞毁,不得不停飞。虽然垃圾极其微小,然而它却是以宇宙间的速度在运行,威力之大,让人难以想象。
即使是一块直径为0.5毫米的异物,也能穿透航天服。而这种事件,几乎每五到十年就会发生一次。
据统计,太空上发生灾难事件的几率为3.7%,即使是非灾难事件,发生的几率也达到了20%。
何况月亮已经在发生变异,不知道它对人类的伤害究竟有多大。
然而,身为丈夫,身为航天员,他义不容辞,也别无选择。
首次出征,为了适应太空生活,他开始了艰苦卓绝的训练。
为了找到失重的感觉,他在失重水槽中进行模拟练习,每天训练六、七个小时,每次结束,他的身体都像被掏空了一样,仿佛刚刚结束一场全程马拉松比赛。
羽绒服外四十千帕的压力,让他每行动一下都十分艰难。即使动一动胳膊,也要先克服巨大的外力。
一天下来,体力已经全部耗尽。
每次进入离心机,他都要承受八倍于自己体重的分量,压迫得脸部扭曲变形,身体处在极限挤压中,眼泪会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眶。
他知道,每一次训练,都会让他离进入太空近了一点,离自己的梦想和渴望近了一点。
他知道,自己此行不但肩负人类使命,也是妻子存活下去唯一的机会。
05.
浩瀚的宇宙,一直是浩宇迷恋和向往的地方。
从小他就喜欢观察星空,好奇那么远的地方究竟有些什么?星星为何那么亮?是谁把它们挂在那么高的地方?
飞天的梦,也一直在他心里升腾。
上大学后,他一边学习理论,一边进行试飞,终于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员。又继续考取了研究生和博士生,让自己的人生之路,越走越高。
他的生命中,除了妻儿,就是事业。
直到看到妻子病例的那一刻,他的心突然就碎了,眼前一片漆黑。
这个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女孩;这个自己最强大的幕后支持者;这个和自己的血肉已经融为一体的女子;这个让他疼入骨髓的伴侣,却在独自忍受着病痛的折磨,独自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在她最无助的时候,自己却不在身边。
浩宇默默集齐了七种草药,只等飞天的一刻,亲自取回月亮土,亲手为妻子烘焙药物。
他要看着她慢慢好起来,他绝不允许她的生命,在自己身边消失,哪怕需要自己用命去换,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日复一日地训练,使他又黑又瘦,却更强健了。
离飞天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越来越激动,常常对着月亮失眠,一边迫切盼望着时间快点过,一边祈祷着妻子的病情发展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作为一名白衣天使,辛怡固然有救死扶伤的义务。
然而,她已经病入膏肓,世上已经没有药物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了,她却不顾自己身体的羸弱,坚持到一线,去为那些需要她的人,撑起一片天。
浩宇既愧疚又心疼,也越发钦佩和敬重妻子的为人。
他理解她,尊重她,疼惜她。为了她,他愿意做任何事,哪怕去死,只要她能好好地活着。
06.
经过近一年的苦战,星城的疫情已经基本得到控制,只有少部分的患者还在进行有氧治疗。
来自全国各地的医生开始陆续撤退,整个星城的老百姓都出来夹道相送,他们挤在路边,挥舞着手臂,热泪盈眶。
有的追着车辆奔跑,有的跪在路边,匍匐着磕头。千千万万的生命,都被这些白衣天使从死神手中抢救回来,却不求任何回报。
是他们,挽救了自己和亲人的生命;是他们,冒着被感染的风险,以生命为代价,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与瘟疫对峙,苦苦地撑了一年。
有的医护人员甚至倒在了一线,再也没能站起来。
关键时刻,才见英雄。
然而,就在接到撤离通知的前一天,筋疲力竭的辛怡却再也坚持不住了,她晕倒在医院的走廊里。
七月盛夏,浩宇完成了所有的训练,即将飞往月球,为妻子取回月亮土,也为进一步研究月亮斑块提供更丰富的资料。
七夕这天,他全副武装,在升上天空的刹那,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既自豪又欣慰,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义不容辞。
三天后,宇宙飞船顺利抵达月球,他们拍回来的视频很快在全国疯传,人们奔走相告,激动地传播着、感叹着、自豪着、骄傲着,虽然登月已经不再稀奇,而看到带着蓝斑的月亮还是第一次。
浩宇打开舱门,来到月亮之上,小心地用仪器摄取蓝色发光的物体,又为妻子装了足够量的月亮土,再一点点运回舱内。
然而,当他顺利完成任务,准备跨入舱门时,不幸却发生了,那片月亮蓝斑突然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异彩,其中一道光束将连接他和飞船的绳索融断,虽然仅差一步就迈入舱内,而他在巨大的推力面前,却轻飘飘地飞走了。
同事拼命地奔过来想拉住他,然而已经晚了,他像飘动的精灵,一点一点慢慢远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最后成了一个模糊的白点。
宇宙飞船按时折返,科学家投入到紧张的研究工作中,辛怡的药物也很快烘焙出来。
昏迷了十几天的辛怡,终于睁开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亲人,儿子,父母,公婆,都在焦急地等着她醒来。
见她醒来,所有人都红了眼眶,曾经被医生判了死刑的辛怡,最终在浩宇取回的月亮土中活了下来。
而浩宇,却永远地离开了。
07.
又一个七夕节,辛怡手捧一束玫瑰,登上最高的山峰,望着半轮明月,泪如雨下。
她的浩宇,究竟在哪里?
他走了,却又无处不在。
做饭时,浩宇会轻轻地环住她的腰,用鼻子蹭着她的耳朵,呢喃着一天的思念;
夜凉时,浩宇会将她拥进怀里,用身体为她取暖;
逛街时,浩宇大包小包地提着物品,不让她拎一点东西;
吃饭时,浩宇总是把最好吃的菜夹到她碗里。
让她习惯了被宠,被爱。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浩宇从月亮里飞出来,轻盈地来到她身边,微笑着说,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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