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亨：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小资”，家乡沦陷后毅然绝食告别人世

玩物尚吾志，琴心携剑胆

杏花春雨江南，秦淮香风卷帘，江南人给我们的感觉就是天生的读书种子，那里是文人辈出，生活精致，千百年儒家思想的熏陶，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阵阵书香的味道。

这江南钟灵毓秀 人杰地灵，人们对气节是十分地看重，所以，在当时明末清人袭来之时，这儿的人们多次大规模地掀起反抗浪潮，同那清人传檄而定的北方相比，天壤之别。

记得以前的中学课本中，有一篇课文叫《五人墓碑记》，说的是天启六年苏州爆发的一场轰轰烈烈的反抗阉党的斗争。当时阉党派人来抓东林党人周顺昌时，温和儒雅的苏州人陡然间性情大变，他们从看似慵懒闲散的生活中所迸发出的血性，让那些从京城来的公公们啧舌。

据巡抚毛一鹭上奏说是一位叫文震亨的带头造反，这件事被张溥写入《五人墓碑记》，收为《古文观止》之压卷之作。但现在的我们对这领头人文震亨是知之甚少。

文震亨，字启美，江苏苏州人。明末文人、画家。除了自身的书画美名外，以诸生卒业于国子监，崇祯年间因恩贡出仕中书舍人，武英殿给事。清人入关后，任职于南明小朝廷，但遭到阮大铖、马士英等人排挤，无奈之下选择辞官退隐，寄情于书画山水之间。

清军攻占苏州，文震亨“不食周粟”，避居阳澄湖。不久满清政权强力推行“薙法令”，有所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残酷规定。文震亨于是自投于河，被家人救起。为表明自己的忠贞与气节，他毅然绝食，六天后悲壮地告别人世。享年61岁。乾隆年间被追謚为“节憨”。

文家在苏州可谓是簪缨之家，他曾祖父便是大名鼎鼎，位列“明四家”的文征明；其兄文震孟为天启年状元，官至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崇祯年文震亨因声援东林党人而几被累罪，又因黄道周触怒崇祯下狱事，受牵连入狱，几经周折，方获释复职。后又受朋党之争的牵连，心神俱疲，遂绝意仕途，以书画为伴，闲云野鹤地过起了自己很“小资”的生活。

江南烟花地，小楼赏雨时。江南士子从来都是科举为本，出仕为上，而一旦仕途蹇促之时，便会纵情山水，眠云梦月。作为家学深厚的文震亨当然是如此行事，他“石令人古，水令人远” 从自然山石，花木精灵中汲取的是最深邃的品味，最高洁的精神。

要说文人玩家，历史上可谓多多，但在我的印象中，个中翘楚当数张岱，李渔和余怀了，而最为有名的却要算这文震亨，他所著《长物志》，就是一本中国版的《格调》，真正意义上的“中产阶级品质生活指南”。

以前觉得文人中的张爱玲是生活得最为精致之人，她一生的三大恨事是：“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未完”。但怎么看都觉得她有些太过了，大有无病呻吟，故作姿态的感觉；而《红楼梦》中的妙玉，那用“鬼脸青”的花瓮，“收的梅花上的雪”，埋在地下五年后方用来泡茶，更觉是病态。难怪鲁迅先生对如此这般之人，是大大地看不起，茶嘛，主要功能是用来解渴的。在生活困难之时，雪水烹茶这般清雅的意境，百姓是享用不起的。

对百姓来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对如文震亨这样 “小资”来说，那是“琴棋书画诗酒花”。当你读到这《长物志》时才会明白，这古人的“小资”生活，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要有滋味的多。

《长物志》中的这个“长”，读作“丈”音，本意为多余、即无用之物。作者戏称之“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身外奢侈之物，清赏把玩之物。而这正是艺术的本质。全书分室庐、花木、水石、禽鱼、书画、几榻、器具、衣饰、舟车、位置、蔬果、香茗，全书十二卷。至于文震亨的写作目的，他对此作了如下解释：

当有人问他为何要费笔墨功夫去写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呢？文震亨却说：“我正是怕苏州人的巧心妙手慢慢变了，这些无足轻重，所谓多余的小事，万一将来又开始流行，可人们却已经不懂了呢，所以我要为后人记下来啊……”

文震亨出身名门，高洁雅致，琴棋书画、煮茶焚香、弹琴选石无一不精。史料称他“长身玉立，善自标置，所至必窗明几净，扫地焚香”。用今天的话来说，即相貌英俊，我行我素，精神生活要求高，还有些洁癖。

他天天是吟诗、作文、绘画、造园。于小处去体味大自然的风采，从“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中淡化自己的苦闷，以自我沉沦的悲凉来遣怀心情；既然不能兼济天下，那就退而独善其身吧。
　　如果在清平之世，我们可以想象，虽然不知道他文震亨经世之术有多高，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样的情怀他是必有的。然而他却生不逢时，偏偏生在大明朝不保夕地动荡之年，再怎么闲情逸致，末世情怀肯定是避不开的。

从表面上看，文震亨仅仅是一个享受物质、沉溺风雅的公子哥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清人来了，当个顺民就是了，依然可以画他的画，造他的园，作他的诗，国破家不亡，蛮好蛮好。他即使是不象同道中的那钱谦益、吴梅村、侯方域一众，去新朝当个官，难道还不可以如冒辟疆那样避世保身吗？

但是，文震亨不行，遁世偷生是他内心深处的痛苦所不耻为的。他骨子里面浸润透地文人气节就是“士可杀不可辱”，这种源于文化、来自人格的亮烈和凛然，使他要用生命来回答什么叫气节二字，他是一个唯美洁净，孤标傲世，拒绝污浊，绝不妥协之人，于是，他选择了拒绝，选择了弃世来对现实进行抗争。

这种决绝是用生命来对身边那些“长物”的殉葬，那些精致、隽秀、美妙的事物在失去土壤后也就失去了生命的价值，不知文震亨的那些同道中人，听其言，观其行，当作何感想。

再观他的《长物志》，从表面上，这是对晚明文人清居生活方式的完整总结，反映晚明士大夫的审美趣味。然而对文震亨而言，更重要的是寄托了他幽人名士的理想，如不食人间烟火之大隐之士，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他的生活趣向。

从《长物志》中一则对茶的描述，就可以知道文震亨生活的精致，以及对事物观察的透彻。现选录如下，以为同好共飨：

香、茗之用，其利最溥：

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

初阳薄暝，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

晴窗拓赐，挥尘闲吟，篝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

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

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

醉筵醒客，夜雨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止，可以佐欢解渴；

品之最优者，以沉香、芥茶为首，第焚煮有法，必贞夫韵士乃能挖心耳。

此文写燃香品茶，推出六幅画轴，每幅画轴重叠明暗，水转花移，娟娟簇簇，明丽玲珑。真是读之就像迷醉在一曲摄人魂魄的昆腔中，每一个婉转的莺声，每一处翻飞的水袖，都美的无以复加。您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