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导演or电影导演?
满心欢喜终于等到贾科长的片子上映了,不过是一部摄制时长两年多的纪录片。
熟悉贾科长的人此时一定觉得特别开心,因为他在做电影早期开始,受杨德昌、是枝裕和等几位大导演影响很深。
这些大导演其实一直都挺钟情于纪录片,所以贾科长也不例外,在贾导不拍电影的闲暇之余,就很知道作为一名电影导演,不仅需要会讲故事,更需要社会观察。
所以这一次他的纪录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上线,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一些个比较了解贾科长和不是那么了解贾科长的朋友来说,他们看了这部片子之后一定都会在心里暗骂:这拍的啥?贾导啥时候开始“骗”我们钱了!
这部片子也确实有为难大家,毕竟他们更期待的是贾导能有一部像《江湖儿女》、《三峡好人》、《山河故人》这样类似的片子出来。
可这部纪录片却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整片叙事几乎很平整很清汤寡水,并且貌似这是贾导唯一一部上院线的纪录片(我不太记得他之前的那部伪纪录片《海上传奇》有没有上过院线?)。
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如果真喜欢贾科长,在看影片前却不做相关功课的话,你这辈子指定会觉得贾导是个“十八流”导演。
当你真正理解导演为什么要拍这部纪录片,又是为了什么而拍,又或是拍出来想要给大众传达什么的时候,或许你内心会释然。
你会放下那些“习以为常”的电影带给你的审美体验,让你重新对电影、对纪录片、对荧幕有一个全新的理解和认知。
你会知道,贾科长不仅在他的电影里关心时代、关心人,在他的纪录片里更关心那些人本来的样子和社会本来的样子。
那个年代的那些事儿
本片第一个出现的受访者是贾家庄村民宋树勋,步子缓慢地挪到受访位置,坐定之后思考许久。
一上来就说了关于贾家庄在1949年的样貌,虽然他年纪很大,说话也不是很清楚,但对于那个年代的记忆,描述得颇有画面感。
49年,贾家庄又叫烂塌滩,总结三个字:真恶心。
但唯一让他觉得还算过得去的就是贾家庄那三件宝:苦菜、柳芽、芦苇草。
这三样东西应该就是当时村民还能够在贾家庄生存下去的全部理由吧。
1949年,中国刚刚解放的年代,也是经济最匮乏的年代。
别说贾家庄那会儿穷得叮当响,全国各个地方的乡下农村基本上都是一个状况。
但全国每一个“贾家庄”总会有一个让老百姓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所以,这也是贾科长想要拍这部纪录片的初衷:“中国人的心事”。
这个概念也是他在采访中所提到的,原本也是想要表达这部纪录片不仅仅是谈农村,谈文学,谈的更是70年代后中国的发展。
在那个年代,几乎所有年轻人的精神出口只有一个,就是看书、写作,都很喜欢文学,那个年代别说黑白电视机,能有一本让大家反复阅读的文学书籍就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
更何况在他们贾家庄里,出现了一位作家,也是片中第一位受访者口中提到的人,叫马烽。
他的很多文学作品被收录在80后、90后的父辈念书时期的课本里,也算是新中国最早的一批作家,比贾平凹还要早。
马烽那会儿不仅是作家,而且还是村里的干部,宋树勋说,那时马烽把大家组织起来一起响应毛主席号召搞生产队,后来村里的经济都提上去了。
不仅全村人都吃饱,并且还有余粮,卖给国家粮食100多万斤,听上去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不论什么时代都有精神追求,即便在物质最匮乏的年代,寻找精神上慰藉就更难能可贵。
那个年代,马烽绝对算得上是典型中的典型,只可惜他已去世,但贾科长找到了马烽的女儿来讲述爸爸马烽的事迹。
说起父亲马烽,她满是欣喜,从采访中看得出来,她曾经受到父亲良好的教育。因为在受访时,她几乎用精准得不能再精准的词句来描述她的父亲,脸上写满了光荣与自豪。
在描述她父亲的过程中,能让我们感受到在女儿心里,父亲就是一个大家都能感同身受的父亲的样子,一个很普通且又很上进的男青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在采访到后半段时,她说到,父亲在北京工作的那段日子,在写作方面确实没什么进展。
直到后来他回到了山西农村,他的灵感便突然涌现,写下了多了不起的作品。比如《韩梅梅》、《饲养员赵大叔》等等都收录在当时的学生课本里。
这样一个回归,让本是出身农村的马烽,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自己。
贾科长也因为她女儿说的这一段回到家乡山西,作为本片第四章节《回乡》的点题部分。
且不说家乡对于贾科长意味什么,在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家,这个家也许并不是你现在所住的地方,那个家就是你的出生地,生你养你的那个地方。
贾科长要表达回家的力量也许会给到那些作家最原始最纯净的创作土壤,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回家,就是所有力量的源泉,是再次出发的动力。
到底是谁创造了“我们”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这段话出自英国诗人库伯。
大概的意思就是,上帝创造了乡村,体现了人和自然的和谐,而人类创造城市,让人口越来越集中,结果便出现后续一系列问题与矛盾。
所以,我们需要回归,人类其实随时随地都需要回到最初始的状态。
贾科长在某些节目的采访中也反复引用过库伯这段话。
所以,在这部片子里就能很明显的看出来“回乡”的迹象。
贾家庄搞的一次文学季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集体“回乡”。
一帮文学界大佬来到贾家庄,畅聊文学、畅聊家乡,即便贾家庄不是他们的家乡,但就这次集体行动来说,也算是给这部片子上升到了另一个形式上的叙事空间。
因为这帮文学界前辈都出身于那个年代,都有过农村生活经验,而且笔杆子下的创作题材都曾离不开农村。
也正是因为那个年代,国家提供的粮食仅仅只是能够喂饱他们的肚子,他们才有那样一口气一直从事写作到今天。
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它其实带有一定的批判性,用文字表达对世界现象的不公与态度,可以说与摇滾有某种相似之处。
所以那个年代长期遭受饥寒交迫的老百姓如果非要在精神上找个出口,那么看书、写字便是他们唯一的途径。
片中第四位受访者,也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贾平凹。
出场画面就在跟自己的女儿还有一帮朋友喝茶聊天,还没聊上几句,贾平凹满口“爹味”话,张口就来,开始教育起女儿。
“首先,先过好日子,先做好人,在家庭做好一个妻子,做好一个母亲,然后在写诗。”
在坐的友人突然插上一嘴说“还要做好一个女儿”,贾平凹也就含蓄的淡淡的笑了笑说:“做不做好女儿无所谓。”
父辈们大多都是这样的,总会用些“过来人”的口吻教育下一代,中国的教育环境就是这样。
即便我们80后、90后已为人父为人母,但多多少少会沾染上上一辈人的习性,一代传一代。
可以说,不完全是父母的关系,是整个环境就是这样,一代人的成长教育,总要给下一代人传授或灌输某种思想,也算是给自己戴上“我吃的盐比你多”的帽子了。
但最后,他说了一句特别实在的话:“主要是写诗,不要把自己生活也诗化了。”
这句话也点透了全中国爹妈看待生活观念的本质。
在贾平凹这段采访,也讲述了他从小在农村生活长大的这段经历,只是刚好他爸爸是一名老师,好在耳濡目染,自己从小也会有看书阅读的习惯。
只是因为后来文革,他父亲被批斗下放,一家人也因此受牵连,还是少年时的贾平凹和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一起在生产队干农活。
就那段经历,也让少年时的贾平凹越来越清晰自己将来的出路在哪里。
在贾平凹的这段陈述中,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妥妥的农村青年,有着新中国新农村新青年最朴实最善良的品质。
相比贾平凹充实的农村经历,作家余华的经历也许会比较有戏剧性一些。
在开始采访前,余华给贾导提了个小小的要求,那时刚好NBA正在直播,余华就这点小爱好,索性就坐在了饺子馆里看着手机上的NBA直播。
于是就有了这样一段饺子馆采访。
片子出来后,大家都觉得所有人都是被安排好采访的,里头就除了余华最不像一个采访者,他是在片子里讲段子的,妥妥的一个“段子手”,金句频出。
因为余华父母是医生,从小就在医院长大,见惯了生死别离。
所以在他讲到他的家乡海盐特别热的时候,他所认为世界上最凉快的地方,不是现在五星级宾馆大堂,而是他小时候路过的太平间,所以,小时候他会经常到太平间睡午觉。
可能要换成现在的小孩,早被吓跑了。在那个年代,他们都是无神论者。
后来长大了他刚好读到了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夜晚”,这句诗刚好印证了当年睡太平间的经历,总算是给自己证明过那个经历是对的。
还有小时候上学女生递纸条的“暧昧”阶段,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过期”了。
这些种种经历让本来就很平铺直叙的片子有了那么一丝丝波澜起伏。
让他有真正改变意义的那段经历还属于给北京某杂志社投稿的那段。
整个过程正如我们平常看到的励志人物故事那样,投一次不成功,就投第二次,反反复复,坚持下来总会有结果。
结果就是,杂志社不仅收到了他的文章,并且对他的文章非常满意非常感兴趣,只是有一个点需要做调整。
总编辑问余华能否让他把结尾写得更阳光积极一些,余华直接来了一句,你只要给我发表,甭说结尾给你阳光,整片文章都给你改到阳光。
余华年纪轻轻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用自己的态度应对未知的人生。
后来因为是北京特邀他前去改文章,所以那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特别幸福,一是免费把整个北京城逛了个遍,再一个拿到满满的稿费回家。
回家后还有了一个特别好的工作调动,简直就是人生赢家,与贾平凹是两种不同的人生。
但他们的落点都落在了搞文学创作。
我们将何去何从?
片中最后一位受访者——梁鸿。
她从北京回到老家,顺便也把自己的儿子带了回去,以这样一种形式完成回乡仪式,且不说是否刚好是某种契机回乡。
但就片子来说,选择这样一种形式回乡采访也算是一次自我心灵回归,尤其是带着上了初中的儿子一起回老家。
在梁鸿这个篇幅并没有讲太多关于农村里的那点事儿,而是把她自己从小跟家里人的关系,跟姐姐的关系,跟母亲的关系,跟爸爸的关系,跟继母的关系都翻出来说了一遍。
尤其是在跟母亲那一段,只要一提起“母亲”这两个字眼,梁鸿就开始绷不住眼泪,几次哽咽。
母亲在她六岁那年就中风,因为病痛还有很多原因,成了她这辈子过不去的坎儿。
她说,可能哪天她如果自己提起母亲也就是淡淡的感觉的时候,那时她应该已经放下了。
这次的回乡不光接受了贾导的采访,也刚好趁这个契机,跟自己老家的亲人一起前去老人坟前祭拜,墓碑上还刻有手写体的书信字。
看得出来她对亲人的情感,对家乡的情感。
《梁庄》一书就出自她的家乡,梁鸿走访了家乡的每一处村落,采访了大量与梁庄有关的人。
搞文学创作的人总是对自己的家乡有很浓烈的情感,以至于梁鸿对自己家乡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珍惜热爱。
但每每提起家人,妈妈、姐姐、爸爸,总会有言语无法表达出的情绪。
梁鸿这一段里,穿插了她姐姐的一段采访,也可以说就是一段信件朗读。
信是爸爸写给姐姐的,里面藏有很深的情感,也是那个年代独有的一种含蓄。
信中每一个字眼都是爸爸内心最想对女儿表达的话语,可中国人就是这样,无法把爱挂在嘴边说出来,哪怕是信里,也无法把爱写得明明白白。
即使是现在的亲情,绝大多数的家庭里也无法把爱表达出口。
在片子的最后,出镜采访的是梁鸿的儿子。
虽说他还是一个初中生,但对于生活的思考,时间的思考还是有着自己的想法。
他面对镜头一脸困惑,并且非常老成地问道:“我不太清楚特别长的时间能对事物造成什么改变......我外公小时候的生活,他会很饥饿吗,我想问我外公,他在当时想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去看看不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
对于一个孩子能够发出这样的疑问,是一个新生力量对于未知的探究,也是时代与时代之间的碰撞。
因为是从北京出生长大的孩子,回到妈妈曾经长大的地方,对于一个大城市的孩子的来说确实感到陌生。
这种陌生是来自于他对于妈妈故乡的亲人、朋友,还有养育妈妈的水土以及语言。
孩子的疑问是表象,真正引起孩子疑问的其实就是陌生。
因为不敢靠近的陌生,因为无法靠近的陌生。
这样的陌生是时代的隔阂,也是我们永远无法理解的鸿沟。
当贾导跟孩子说用家乡话做一下自我介绍时,孩子有点别扭且尴尬的回答说,我河南话都忘干净了,几乎忘了。
当贾导再次强调努力一下,孩子回忆了许久,而后又沉默了。
这个时候妈妈画外音出现了,梁鸿说:“妈妈教你一遍。”
就这样,孩子一字一句被妈妈带着,很自然很安心的用家乡话说了出来。
“我叫王亦梁,今年十四岁,在河南出生,北京长大,现在在人民大学附中上学,我的爱好是物理,长大想当一名物理学家。”
听得出来,用家乡话说让孩子会感觉很不自然不舒服,但有亲人陪着一起把这件事情完成会让孩子觉得没有那么陌生。
虽然孩子在大城市长大,但他的出生地,那个家还是藏在自己心里,只是需要母亲这样一个纽带来帮他完成他与家乡的这样一个情感链接。
片子的最后,余华走在海边说:“在我小的时候,看着这个大海是黄颜色的,但是课本上说大海是蓝色的,我们小时候经常在这儿游泳,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余华的这段话不正是说出了梁鸿儿子的新声吗?
孩子内心的那种陌生的对立面就是探索,城市孩子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发现他最初的出生地,那个遥远的家。
而年轻时的余华同样希望通过自己的探索发现他向往的未知与认知,他不认同书本里教他认知的海水的颜色,他要自己去发现与感知。
不管是出生在现代的王亦梁,还是现代作家余华,都在用相同的方式来完成自己对生命的探索与感知。
即便最后一定知道海水是蓝色的,也要亲眼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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