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这首词,是南唐后主李煜生命中最后几年,追忆往事之作。对于李煜的词,王国维作《人间词话》提到:“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有人认为,这首词写于南唐灭亡,李煜“辞宫”之际,于是误以为王国维所谓“眼界始大”,指的就是从这首词以后“眼界始大”,可是事实上绝非如此。
其实这首词是李煜沦为阶下囚的最后几年,追忆前尘的作品。在亡国之前,李煜和许多古代的词人一样,爱填词抒写儿女情长、纸醉金迷的人生小故事。
亡国之后,李煜因切肤之痛触发灵感,词风发生了一次巨大的转变。于是,他从描写风花雪月,浮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转为了书写山河破碎的亡国的悲音。
因为有了这样的“亲身体验”,李煜有感而发,所以词风极为流畅自然,且有强大的悲剧感染力,让人读了能够感同身受。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赏析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南唐·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白话翻译:
四十年以来,生我养我的故土,我的家园,我的南唐,那里有三千里的锦绣江山。宫殿里面的那些楼阁,栖凤盘龙,直插云霄。
后掖庭中种满了各色的奇花异草,置身其间,仿佛来到了仙雾缭绕的天宫一般。这个神仙一样的国度,和国度里面的人,什么时候遭受过战火的摧残呢?
直到有朝一日,我沦为了阶下囚。我的身形,就像沈约一样,迅速地消瘦了;头发也像潘安那样,开始变得花白了。
最让人难过的是,在城破的那一天,我去宗庙里拜别祖先的灵位,听到宫中教坊里多情的宫女,为我演奏了一曲离别的哀歌。而我唯有流着眼泪,对着她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李煜生于公元937年,到南唐灭亡时才三十八岁,还不到不惑之年,词的开篇取个整数写“四十年来家国”。
上半阕主要是回顾他中年以前,在南唐纸醉金迷的生活。根据野史的说法,李煜的父亲生前曾经对他寄予厚望,因为他有“重瞳之相”,是天生应该当皇帝的人。
所以当时有很多人都认为,李煜当了君主以后,会对这个国家有利。谁料李煜当上皇帝以后却耽于享乐,最后弄到亡国。
词的前四句在追忆故国的同时,也是在抒发李煜个人,对南唐这个国家的深厚感情。这个国家有三千里江川,有飞凤蟠龙的画阁高楼,有美玉打造的庭院和奇花异草。
它看上去精致得像一个水晶宫殿,稍微用力碰一下就要碎掉了,又怎么经得起干戈呢?如此一来,就和下半阕提到的内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表现出了亡国之痛的巨大悲哀。
下半阕的“沈腰潘鬓”,其实是两个典故。“沈腰”是说南梁开国功臣沈约的腰,他生活的时代比李煜早了四百多年。有一回,沈约给朋友写信,信中说自己“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
意思就是说,生病不过百十来天的时间,腰上的革皮带子就松动了,需要时常换孔位,才能系得牢靠。后来就用“沈腰”表示因为生病,腰围骤然消减。
“潘鬓”,是指潘岳三十二岁白头的故事。潘岳就是俗世称的潘安,他曾作《秋兴赋》叙述自己因才高位卑,际遇不济,于是在三十二岁的时候,头发开始花白了。
迅速消瘦,头发变白,一切都是因为失去了李煜所热爱的南唐三千里锦绣江山,失去了他的家园。但是,这些事情并不是最让他感到难过的。
真正给李煜带来巨大悲伤的是,他辞别宗庙的那一天,教坊里面的宫娥们,一起为他演奏了一首,他从前听过无数次的“离别曲”。
那些曲子是那么地伤感,可是从前听和现在听,感受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宫娥为什么要弹这样一首歌曲呢?他应该说这些宫娥懂事,还是不懂事呢?
说宫娥懂事,是因为这些教坊中的女子们,似乎确实清楚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也懂得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李煜的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宫娥不懂事,也是因为她们在如此不堪,如此伤感的情况,还要演奏这样的曲子来“撕开李煜的伤口”。
但是作为一个亡国之君,李煜并不想把亡国的责任,推到这些宫娥们的身上。于是只能含着眼泪,看着她们,讲不出一句话来。
古往今来,多少个亡国昏君的身边,总伴随着一两个“误国的妖姬”。男人们犯上的罪,总要把责任往女人的身上推,可是李煜绝不会这样干。
三千里南唐锦绣河山的沦亡,实在让李煜感到痛心。但是真正让他忧心的是那些曾经在教坊中陪伴着他的宫娥们,国家没有了,君主成了囚犯,她们的命运会怎么样?
这首《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当中,其实最耐人寻味的就是这最后几句。在“仓皇辞庙”的情况下,还有多情的宫娥冒着生命危险,赶过来给他演奏“别离歌”。
听到这样的曲子以后,李煜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但是他知晓,宫娥们对于他是怀着善意与不舍的。然而囚徒的身份,让他再也不可能为她们做什么了。
结语
历史上一些著名的亡国之君,像陈后主、隋炀帝这些,其实都是会填词、作诗的。陈后主的词《玉树后庭花》特别有名,但是它却是被当成亡国之音的“反面典型”来传播的。
隋炀帝杨广在亡国的时候,因为死得过快,所以根本就还来不及沦为阶下囚,因此我们看不到他有“亡国词”。
不过杨广有一首《野望》,据说是亡国前所写。还被马致远等元曲作家“模仿”,弄出了一首著名的散曲《天净沙·秋思》。但是杨广这首诗的内容原文,也只是简单且隐晦地借景抒情。
李煜和陈后主、隋炀帝二人,是完全不同的,因为李煜在创作的时候,把亡国的“悲情”和个人的“同情”,全部落实到了具体的人物身上。
从国家沦亡,山河破碎的哀愁,一直写到了对弱小的宫娥们的关怀上面,体现出了李煜内心中仁慈、善良的另外一面。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陈叔宝、杨广、李煜三人同为亡国之君,人们只骂陈叔宝、杨广,而不骂李煜的原因之一吧!
王国维评说李煜的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是说李煜的词有“士大夫”的气质。而在李煜以前的那些词作,都只是普通的乐工水平而已。
因为那些士大夫们作词的时候,往往是不屑于只叙述那些小情小爱的,他们更喜欢的是文以载道,忧国忧民。
李煜写亡国之痛,是基于个人遭遇,自然而然写成的,并非普通文人的矫情之作。而且在创作的时候,李煜丝毫都不掩饰自己的赤子真情,这才是李煜词的伟大之处。
宋代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真正的好文章,也许并不是书生关起门来,薅掉了满头的青丝白发,苦苦吟哦而成。
所以,唯有像李后主这样,先有天纵之才,再有后天之不幸遭遇的人,才能创作出这样的词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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