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2017年4月20日，四川省合江县，97岁的抗战老兵胡定远，在八旬外甥的搀扶下，蹒跚着走向父母的墓地。
时隔77年，他终于踏上家乡的土地，然而，竹林仍青青，人间已白头。
接过燃起的香，胡定远不顾众人劝阻，坚持要给父母下跪。坟前，他语不成句，泣不成声：“孩儿不孝……国家有难，没有孝顺到您……现在，我回来了！”
被抓壮丁时，他只有20岁，只是出门买一把粉条，谁能想到，这一走，就是77年。
胡定远在父母坟前祭拜
01
1920年，胡定远生在一个佃户家庭，家中兄弟姐妹众多，他是第9个孩子。他没有上过学，也没有学名，家里人都喊他“老幺”。
家境贫寒，又兼战乱，家人四处逃难。1940年，他去大姐家暂住，大姐夫卖冬粉，生活还过得去。
那一天，他从姐夫家出门，赶场去买粉条。不料，半路上碰到国民党抓壮丁，当天便被押上船，在万县关了一夜后，第二天就被送到湖北抗日前线。
参军后，长官取“平定远方”之意，给他起名“胡定远”。
不久，胡定远被编入中国远征军71军，随部队向缅甸挺进。入缅作战，损失惨重，埋骨异域的，不计其数。
幸运的是，胡定远活下来了，唯一一次遭遇流弹袭击，是胸前的那块银元救了他。
证件
抗战胜利后，胡定远随部队到了台湾，先后在高雄、新竹等地驻扎。因为没有文化，他做的是闲职，在炊事班掌勺。
被命运裹挟，身不由已，家乡的小路，只能在梦中重现。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离奇失踪，让母亲的背更驼了，本来患病的眼睛早已哭瞎。
无数个夜里，胡定远默念着亲人的名字，怀想着他们的面容，那个小时因为烤火，在肚子上烫出伤疤的小妹妹，她可安好？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觉醒来，却双泪难禁。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颁布了《台湾省戒严令》。从此，两岸长达38年音讯隔绝。
戒严时期，为了保证兵员数量，不提倡大陆老兵结婚，并延长了兵役，很多人因此孑然一身。
离开部队时，胡定远已是花甲之年。61岁时，他找了老伴。对方丈夫早逝，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
胡定远和台湾家人
婚后，继子彭淞源和他们一起生活，并亲热地喊他“老爸”。经历过苦难，对于幸福，他们倍感珍惜。
1987年，台湾宣布解除戒严，不少老兵得以回到故土，与亲人团聚。
然而，因为不识字，经济拮据，再加上怕影响现在的家庭，胡定远一直不敢动这个念头。
时光荏苒，孙女出生了，长大了，一晃，他也是90多岁的人了，回乡已无望。
2016年，胡定远因肝癌做了手术，第二年，老伴也去世了。来日无多，他更加想念大陆的亲人。
一个人时，他时常翻出珍藏的证书、勋章，回想自己的来时路。有生之年，能在父母坟前上柱香，能见一见血脉相连的亲人，成了他最大的心愿。
继子彭淞源知道，“他嘴里不说，心里太想回去了”，他决定联合家人帮老爸实现这个心愿。
02
2017年3月，一个公益项目的邮箱收到一封邮件，是请求寻人的：“我是台湾人，我想帮爷爷寻找四川省的亲人，不知道要从哪个管道？”
邮件署名“林蜜儿”，她是彭淞源的妻子，在台湾经营着一家美发店。
没有照片，没有书信，只有只言片语的线索。信息发布后，志愿者参与进来了，接力棒传到了胡定远的家乡泸州合江县。
记忆中的家，仅剩一个古旧的地址：凤凰乡6保2甲。经历多次更迭，保甲制早已废除，通过查阅县志，终于找到现在的地址。
然而，村里没有姓胡的。战乱中，那只是父辈暂时的栖身之地。
线索断了，手机镜头里，胡定远摆着手，连声说：“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家里没有人了。”
胡定远
浓重的泸州口音里，是掩不住的失望。寻亲虽有难度，但在视频中，胡定远又听到了熟悉的乡音。
记忆被唤醒，他反复说：“我在太慈寺住过半年，我的大姐夫姓李，家住距离白米场不远的石坝上，我就是从石坝上去赶场被捉走的。”
太慈寺早已被毁，志愿者们继续展开调查，由“白米场”，联想到现在的“白米镇”，而白米镇附近，确实有两个叫石坝上的地方。
可是实地探访时，当地人说，附近没有人姓胡，也没有听说，有人被抓壮丁。
寻亲信息发布后，参与的人越来越多，镜头前，村民热心地介绍附近的地理风物。
网络那端，胡定远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当手机摄像头转向一个山头时，他激动地喊起来：“对了对了，就是这里，就是灯杆山，没错！”
地址锁定了，却没有卖冬粉的李家。最终，在一位老人的回忆下，找到83岁的李嘉猷。果然，他的父亲解放前卖过冬粉，而他的母亲，就姓胡。
“我外公在太慈寺住过，我有个幺舅，小时候走失了。有个幺姨，肚子被火烫伤过，没结婚就死了。”
所有的信息都严丝合缝，几乎可是确定，李嘉猷，就是胡定远的外甥。幺舅失踪时，他只有6岁。
然而，对于胡定远可能是自己失散77年的舅舅，李嘉猷仍然不敢相信：“七八十年了，他还活着？”
李嘉猷三兄弟
03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2017年4月11日，李嘉猷和两个弟弟聚在一起，等待与远在台湾的胡定远连线。
视频接通了，胡定远的脸出现在镜头前。“就跟七舅长得一个样儿！”这一边，李嘉猷的眼泪夺眶而出。
李嘉猷一共3个舅舅，四舅幼年夭折，幺舅20岁失踪，唯一在身边的七舅，终身未婚，因醉酒摔死。看到屏幕那边的胡定远，他一时悲从中来。
李嘉猷
屏幕那头，胡定远还在一遍遍询问、求证。“家后面是不是山？”“你外婆姓什么？”
当李嘉猷说出，母亲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时，胡定远已经确定，他们，就是他的亲人。
真相水落石出。三个七八十岁的外甥，挨个儿过来喊他幺舅，胡定远的眼泪，再也没有忍住。
因为担心他情绪太过激动，台湾的家人暂时挂断了视频通话。后来，继子彭淞源说，中断通话后，胡定远失声痛哭。
一个多月的寻亲有了结果，回乡提上日程。胡定远置办了崭新的衣服，启程前几天，他每天来回走动，锻炼身体，“回家有一段路要走，我要用脚走回家，闻闻家乡的味道”。
在两岸志愿者的帮助下，在台湾家人陪伴下，2017年4月20日，时隔77年后，胡定远终于踏上了家乡合江的土地。
灰西装，蓝领带，簇新的黑色皮鞋，97岁的游子归来了！
胡定远
在白米镇转龙湾村，高高挂着“欢迎舅舅回家”的条幅，鞭炮热烈，乡人热情，在三个外甥准备的接风宴上，胡定远吃到了想念半生的四川腊肉。
得知家族凋零，母亲为他哭瞎双眼时，他迫不及待要去坟前祭拜。
溪流还在，小道依然，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跪在坟前，胡定远放声痛哭，喃喃自语。
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又糊里糊涂到了台湾，这半世的伤，他终于能说出来了。
在家乡，胡定远还去看了建川博物馆，穿行在老兵雕像中，他既兴奋又难过，“为人们还记得他们兴奋，为他们没了，我还站在这里而难过。”
在建川博物馆
是的，他是幸运的。尽管回台湾后，马上要做第二次肝癌手术，但他非常乐观：“我什么也不怕，手术后还要回来！”
他热切盼望着，要在家乡过自己的百岁生日，要请所有人吃蛋糕。
而继子彭淞源，也有个愿望，他想带上一双儿女，和爷爷一起重回故乡，看熊猫，看都江堰。
他说：“老爸家在四川，我祖籍广东，蜜儿祖籍福建，我们都来自同一片土地。”
然而，命运没有再垂青。2018年8月，胡定远在台湾去世。他的后事，既简单又隆重，台湾的家人，给了这个抗战老兵最后的尊严。
几十年沧桑岁月，正如于右任在《望大陆》中所写：“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所幸，如今的两岸，近在咫尺，血脉相连，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家，她叫中国。
胡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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