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辜负的山溪

作者：黎荔

在这样蝉鸣声声不断的溽热盛夏，想念一条清浅纯真的林间小溪。

在长安城南边的庞大秦岭山脉，有游荡的云，有玩耍的风，有绿色的森林，有重叠的山峦，有纵横的溪谷，每一寸土地，每一寸空间，都充满着生命。盛夏时节，山中雨水充沛，林木绿色逼人，冬天干枯的溪流又喧腾起来。河道曲折处，水石相激，隔树远闻，隐隐若有歌吟。秦岭北麓七十二峪，有多少欢唱的小溪，在圆圆的鹅卵石间穿行。每当大雨过后，溪水暴涨，激流汹涌，冲刷着岸边的怪石，而平静之时碧水澄澄，阳光下水波潋滟。即使偶尔搅动带来混浊，也会在静静遗忘中，再次回复到清纯之初。

我怀念那些去拜访秦岭夏日山溪的日子。溪声细碎，鸟唱纷哗，与友携手，共穿幽径趁溪斜，向水滨同坐。骄阳有树相遮，幽芳有花相送，可以一直坐到日落时分呢！浑不管昏鸦催促。暮色四合时，常会想起一句诗“千年石上苔痕裂，落日溪回树影深”，说的是，石是永恒之物，人有须臾之生，人面对石头就像一瞬之对永恒，在这样一个黄昏，落日的余晖照入山林，照在山林中清澈的小溪上，小溪旁布满青苔的石头说明时间的绵长，夕阳就在幽静的山林中，在石隙间、青苔上嬉戏。夕阳将要落去，但它不是最后的阳光，明日同一时分，又会再次夕阳临溪，细碎树影，还是摇落在石上苔痕间。正所谓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短暂者只有坐在溪畔的这一个人。年年岁岁溪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有时想到此，不免怅然，默然地就坐痴了。夜来了，寂静笼盖周围，只听得溪水轻轻地歌唱。明月洒下它的光辉，给四下的一切披上银装。大河浩浩荡荡，小溪悄悄流淌，恰如吴侬软语，低声呢喃着，那歌声如一首天地之间、森林深处的摇篮曲。潺潺柔波弹奏出高山流水，音符在浪花上怦然跃动，旋律在急流间婉转低回，那是世上最美妙的天籁之音。真想合眼睡在小溪如梦的歌声里，如同在掌心中的小鸟那样，做着短暂的梦，四下是蓝空气，只有一轮皓月挂在天上，洒下皎洁的白月光。

微风中静静流淌石上的山泉溪涧，清泠透亮而又蜿蜒回环，用它清澈的流淌为人们抚去奔波时的焦灼，不断涤清那些业已沾满灰尘的灵魂。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里，与溪水蛙鸣为伴，会突然觉得平日里的那番躁动在心里无影无踪，双眼摆脱了浑浊，能感觉到的是万物最为原始的低语。大自然在这个时候是纯真的，而沉浸在其中的我们，也会不知不觉被净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风声，听到水唱，听到鹧鸪声从深壑间歇传来，内心的体验无限空明静谧。

一线小溪，山间潺潺，没有海洋的宽广、湖泊的深邃，却是博大精深取之不竭的源头活水，沧海桑田五谷丰登的生命之蕾。那是天宫的琼浆玉液幻化成尘世的圣洁之水，在天上人间演绎着美丽的轮回。

红尘烦扰，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秦岭了。抛故园，别父母，疏旧友，远山水，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一生有许多辜负，在我辜负过的事物之中，也有着一道潺潺的清浅山溪，空劳南望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