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5日,邯郸广平县漳迩庄村的武海义下葬,同一时间,临漳县北关村孙晓森的家人也为他举行了一场悼念活动。5天前的12月1日,他们在漳河搜寻一位溺水者时,因救生艇颠覆遇难。再往前推9天,大名县的梁振锋也因搜救同一位溺水者遇难。
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都是蓝天救援队的成员。
不到10天时间,在同一条河中,连续三名救援队员先后遇难。这让近年来声名鹊起的蓝天救援队遭遇了质疑。其培训和考核是否完整?装备是否达标?人员安全保障和出事后的风险保障是否做到位?作为一个建立超过10年的纯民间救援组织,蓝天面临拷问。
原计划的“最后一次搜救”
据蓝天救援队官方救援日志和相关媒体报道,11月10日,魏县仕望集镇张街村50多岁的张振国在漳河里捞鱼时,不慎落入水中。在其家属请求下,当天下午开始,邯郸大名县、魏县、临漳县、广平县蓝天救援队先后出动进行搜救。
11月23日,大名县蓝天救援队队员梁振锋在搜救中因救生艇侧翻溺亡;12月1日,临漳县蓝天救援队队员孙晓森和广平县蓝天救援队队员武海义在漳河特大桥下的搜救中溺亡。
今年48岁的武海义开了一家家电维修铺子赖以维持生计。除了妻儿等至亲,其他亲戚几乎都不知道武海义加入了蓝天救援队。村里也没几个人注意到这个已经全国知名的民间救援队。直到11月26日,邯郸市大名县蓝天救援队员梁振锋遇难,追悼视频刷爆了邯郸本地人的朋友圈。“我在视频里看到了他(武海义)。”武海义的妹夫闫建虎翻出手机里的视频,那是梁振锋的追悼会现场,武海义作为蓝天救援队的一员,前去给遇难的战友送行。
11月28日,武海义还在一条视频下评论说:峰哥一路走好。
12月4日,事发地漳河特大桥。新京报记者 杨雪 摄
武海义落水时,当地人李大哥目睹了全过程。“我当时从县城回家,路过河堤,看到有救援队在捞人,我就跑去看。”李大哥说,自己在下午4点左右到达,围观不到5分钟,就看到第一艘救援艇翻了,“第一艘船上有4个人,岸上当时还有2艘艇、几个人,感觉岸上的人已经收工准备走了。”
武海义就在这艘救生艇上。4点10分左右,救生艇被卷入滚水坝下的激流,河堤上的孙晓森和另一名队友立刻前去救援。在李大哥拍的视频里,孙晓森一边穿救生衣,一边往停在岸边的救生艇跑去。
最终,武海义和孙晓森遇难,两人先后被打捞上岸。
根据媒体报道,溺水失踪者张振国的家人,曾多次请托周边多个蓝天救援队帮忙搜寻。在11月23日大名县蓝天救援队员梁振锋遇难后,大名蓝天救援队一度拒绝再次下水,但在家属的多次请求下,最终,魏县蓝天救援队联合大名、临漳、广平等三地的救援队,再次下水进行搜寻。原计划中,12月1日是“最后一次搜救”。
民间救援队成“捞尸”主力
参与救援的队员说,这一系列行动,与其说是“搜救”,不如说是“打捞”。从第一次下水开始,张振国基本已经没有生存可能。而三名蓝天救援队员接连遇难,引发网络质疑——为何打捞尸体成为民间救援队的主要工作之一?曾参与汶川地震以及泰国洞穴救援的资深应急救援专家王英颉说,这和中国民间救援队的发端,以及我国官方机构在水域救援方面的力量不足有关。
“以前打捞尸体基本都是捞尸队在做,要收钱。”王英颉说,在民间救援力量介入前,打捞尸体是一个行业,捞尸人“挟尸要价”,动辄开出三五万元的高价,而溺水者亲属没有其他选择,2009年长江荆州段捞尸人“挟尸要价”事件后,民间救援队开始大量参与溺亡尸体的打捞。“汶川地震时,中国涌现出了大量民间救援队,那是中国民间公益行动的元年。但是在汶川地震后,这些民间队伍开始面临下一步该做什么的问题,水域救援、打捞尸体刚好是一个空白地带,于是包括蓝天救援队在内的各种民间救援队伍,开始填补这个空白。”
消防系统资深救援专家郝建成表示,“在最近三年,消防体制改革后,我们才开始比较系统地进行水域救援。”郝建成说,消防的主业是灭火,虽然在过去的20多年里,部分地区提出消防为民服务、有险必出,但大部分地区的消防在灭火之余达不到兼顾水域救援的条件,“消防改制以后,消防机构对其他类型专业力量才铺开,所以某种程度还不具备全面展开的条件。目前主要还是由民间救援队协助消防和地方来进行(水域搜救)。”
12月9日,广平县蓝天救援队的院子里,救生艇还放在拖车上。新京报记者 杨雪 摄
在蓝天救援队官方网站上,“水域救援”排在业务范围的最前面。根据蓝天救援队官方数据,在全国范围内,其每年进行的水域救援超过5000次。
“一般来说,110负责的是确认尸体身份等工作,不会下水打捞。119虽然要出动打捞,但是前提还是以有生还希望的状况优先。”郝建成说,静水水域打捞一般没有风险,但如果涉及激流水域,“我们都不派人和船近距离靠近,有些地方条件能达到就通知放水,不然就等待水位自然下降。所以现在打捞尸体这一块儿,确实还是民间力量为主,同时捞尸队也还零星存在。”
被质疑的“专业”性
三名队员遇难事件发生后,包括蓝天救援队品牌创始人张勇(远山)、邯郸广平县蓝天救援队队长弓俊嵘在内的多名蓝天救援队内部人士都认为,三名救援队员的死亡属于“意外”。对此,武海义和孙晓森的家属都觉得不能接受。“为了同一个打捞任务,前后死了三个人,这能是意外吗?”
多名蓝天救援队员认为,12月1日的事故中,设备落后和救生艇太过接近滚水坝,是导致队员遇难的主要原因。
“根据现场视频,当天落水的队员们基本穿的都是普通浮力马甲。”郑衡是一名具有10年以上救援经验的资深队员。他认为这次事故的发生有诸多问题值得反思,“这种现场本来就不该靠近滚水坝,且现场指挥存在判断错误的可能。”
在12月1日事发地漳河特大桥上,沿着河堤往下看,这一段的河面宽约百米,河道中有两级“阶梯”。“这是为了让东风渠可以从漳河下面正常流过去。”当地水利工作人员张欢峰说,东风渠是临漳及附近区域的主要灌溉渠,与漳河90度交叉,“抬高一点漳河的河道,才能挖东风渠的河道。”
由此,在漳河特大桥的东侧,两级“阶梯”形成,水流因为高度差而变得更湍急,尤其在阶梯的正下方,会形成一个水底往前涌动,然后水流往上的回卷,俗称“滚水坝”;河水下落时冲击形成的水花连成一条白色的线,叫作“沸腾线”。滚水坝和沸腾线,在水域救援领域,已经算是“激流”。
消防系统资深救援专家郝建成告诉记者,专业消防员都无法保证100%从滚水坝区域游出来。“我们不会抵近救援,而且激流救援的培训,最基础也要一周,进阶至少20天,后面还要巩固训练。”
多名孙晓森的队友表示,自己入队以来,“从未经过任何培训”。“偶尔会有小范围通知的培训,但是我一次都没去,因为时间不巧什么的。毕竟还有正式工作。”
根据蓝天救援官方小程序,遇难三人中,有梁振锋和孙晓森的信息,在这两人的“获得技能”里,都没有水域救援的相关信息。同时孙晓森和梁振锋近期都没有参加过水域救援相关的培训。
队员们的装备也受到了质疑。
“确实不是每个队伍都能保证有激流浮力马甲,因为太贵了。”中部某省蓝天救援队队员乔少平说,普通浮力马甲大约两三百块钱一个,但激流浮力马甲的价格高达1400元左右,“这些个人装备的费用,都是队员自己出。不是谁都能负担得起。”
作为民间救援机构,蓝天救援队的经济来源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社会捐款、政府扶持和队员自筹。除了装备开支外,培训费用大多也需队员自行负担。乔少平说,“很多时候培训、考证的费用也不低,救援队里基本都是普通人,经济条件都很一般,所以很多人也不一定会去考证。”
此外,救援队成员们的人身意外保险并没有百分百覆盖。武海义死亡后,家属接到保险公司打来的电话,称获赔保险金为3万元。
“全国各地的情况都不一样,有的地方买一年700多、出事赔80万的救援意外险,有的地方买3块钱一天的临时救援意外险。”郑衡说,“据我所知,虽然要求必须有保险,但并不是每个地方都会严格执行,还是有‘裸奔’的情况存在。”
记者从蓝天救援队内部人员处获悉,蓝天救援队员在转成预备队员时,都需签署一份《风险告知书》。根据该文件,参与救援行动的队员如若出事,“由保险公司和自己负责赔偿,不牵扯参与本次活动的其他人员……本人及家属不得向救援行动指挥者及其家属讨要任何额外经济补偿”。
“该《风险告知书》属于合同范畴,但通过合同条款免除组织者和其他参与者可能存在的侵权责任,有违民法典过错责任的规则原则,也可能严重损害一方当事人的利益,我认为免除责任的条款可能无效。”北京市法典航舰律师事务所张德志律师说。
预备队员还是志愿者
武海义下葬时,棺椁上覆盖着“广平县蓝天救援队”的队旗,但在蓝天救援队的官方小程序里,搜不到“武海义”其人。和他同一天遇难的孙晓森所属的“临漳蓝天救援队”,在天眼查无法查到相关资料。
对于临漳和广平两地的蓝天救援队是否获得了品牌授权,北京蓝天救援队品牌创始人张勇表示不太清楚:“河北的品牌督导官今年一月去世了,现在新任的还没选出来。”
据了解,蓝天救援队在每个省设置的“品牌督导官”主要负责各地蓝天救援队的品牌授权、日常联络和监督工作,12月7日,记者根据蓝天救援官网公布的电话,联系上蓝天救援负责“品牌管理”的曹伟伟,她证实了蓝天救援河北督导官目前空缺一事:“因为疫情等种种原因,河北的督导官确实一直还没选出来,河北的管理目前有一定问题”。
根据蓝天救援官方小程序,遇难三人中,梁振锋是蓝天救援队的正式队员,孙晓森是2021年9月28日加入的“志愿者”,武海义则搜不到信息。
和武海义同时参加救援并最终获救的广平县蓝天救援队队员单振勇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武海义是其“亲自选拔出来的”。出事时,武海义的身份确为“志愿者”。
记者了解到,蓝天的“晋升”体系里,入队就成为志愿者。要成为预备队员,则要达到出勤、服务、培训的时长要求,并且通过考核。预备队员达到一定的要求和年限,才能转成正式队员。据多名临漳县蓝天救援队队员介绍,临漳蓝天救援队大约有100多人,其中活跃队员不到三分之一。“这三分之一里面,别说正式队员,是预备队员的人也很少。”
12月1日,孙晓森在收队后听闻呼救立刻返回救援。受访者供图
记者得到一份临漳蓝天救援队的部分队员名单,40人中,只有12月1日当天也在漳河特大桥进行打捞作业的临漳县蓝天救援队队长王明星是“预备队员”。其他人里,有15人为“志愿者”,其余人员都无法在蓝天救援队官方网站查询到。
“我们队上170多人,只有2名正式队员,预备队员大约20多人。”中部某省蓝天救援队队员乔少平说,志愿者数量远大于正式队员和预备队员数量,是全国普遍存在的情况。
记者采访的蓝天救援队内部人士均称,志愿者没有拿到相关专业资格证书、技术能力不够的时候,只能在现场做辅助工作,不直接参与核心救援部分。
记者多次联系孙晓森所在的临漳蓝天救援队队长王明星,截至发稿时未获回应;武海义所在的广平县蓝天救援队队长弓俊嵘拒绝接受采访;梁振锋所在的大名县蓝天救援队则未能取得联系。
作为广平县蓝天救援队业务指导单位,广平县应急管理局拒绝了记者采访。
希望能评他一个烈士
12月3日,武海义下葬前,两位村里的老太太抄着手在他家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临走时叹口气:“我们看着这娃长大的,人可好,可聪明。”
认识他的人,对他的评价几乎都是热心肠、急公好义。“几年前有个人在路边乞讨,看着可怜,武海义把她领回家吃住了好几天。”妹夫闫建虎说,武海义自己不宽裕,最后还给对方塞了点路费,助她回家。
加入蓝天救援队,对武海义来说是很有自豪感和成就感的一件事。儿子武瑞昌的印象里,自己每次回家的时候,武海义都要跟他讲队里发生的故事。 “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很开心。”武瑞昌说,父亲还曾说过,让他从学校毕业后,也加入蓝天救援队。
“我们希望能评他一个烈士,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要求。”主持后事的一名亲属说,希望能给武海义一个光荣的、公正的称号。
12月3日,武海义家门口挂上了悼念条幅。新京报记者 杨雪 摄
12月4日下午,广平县应急管理局工作人员协同广平县蓝天救援队负责人,到武家商议了评烈士的事宜。
评他一个烈士——这也是孙晓森家的诉求。孙晓森的舅舅说,孩子的婚房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不出这事,他过完年就要结婚了。”
在三名遇难队员中,22岁的孙晓森是最年轻的一个。去年退伍回到临漳以后,他加入蓝天救援队,身高195厘米的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格外引人注目。“脸上都还带着稚气,几乎还算是个娃娃。”曾和他一起出过任务的队友说起他时,痛惜溢于言表。
12月5日上午10点20分,邯郸广平县漳迩庄村,武海义起灵。同一时间,孙晓森的家人在临漳县某墓地聚集悼念。
华北平原的冬日阳光灼热,周围的土地上,麦苗已经拔出嫩嫩的尖儿,武家的田地里光秃秃,一片黄土。武海义上个月刚收完的玉米还堆在院子里,今年因为水灾,收成比往年少了三成,当时地里泥泞,机器无法运行,他只能自己踏进去,一手一脚把苞谷拽出来。
(郑衡、郝建成、乔少平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杨雪 编辑 胡杰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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