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刘十九
1
“二爷二爷,您快去瞧瞧吧!少爷院子里,人都站满啦!”
下人慌忙来报,惊得叶二爷险些摔了手中的珐琅鼻烟壶。
略定了定神,叶二爷摆了摆手:“现如今蓝桥镇还有人不知道我叶家的少爷是个傻子吗?还有什么怕看的?由着他们吧,热闹看够了也就散了。”
下人退去后,叶二爷长长叹气。他千里迢迢跑到这蓝桥镇安家是为的什么?若不是为了叶赫那拉氏这一根独苗,他何至于这番周折。
当初闹革命党,旗人们都往外跑,他最先举家奔赴白山黑水龙兴之地,到了才知道,那里地广人稀,山林里还有莽兽,哪是他们这锦衣玉食之家能待的地儿。于是又一路向南,辗转来到蓝桥镇安家。
可他的独子叶少倾打从出了山海关就不大好了,许是路途中受了惊吓,人变得呆呆傻傻,净说些痴话。
饶是如此,叶二爷在蓝桥镇置下家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儿子说亲,叶赫那拉氏的香火不能断。
去年,好不容易说下一门亲事,也是户旗人家。可是庚帖没换,聘礼没过,他的傻儿子自个跑到街上口角流涎出尽傻相,有人围观,他还当街在裤子里撒了泡热尿,眼看说成了的亲事就这么吹了。
打那以后少倾越发痴傻,一日叶二爷带着他给老福晋请安。老福晋疼孙儿,忙拿出点心匣子招呼少倾:“孙儿来,到太太跟前吃点心。”
老福晋肠胃不好,说这话时打了个嗝。少倾马上指着老福晋笑道:“你肯定豆子吃多了,放臭屁!”当场把老福晋气个倒仰。
阖府哄着劝着好几天,老福晋好不容易心气顺了。一天晚上掌灯时分,少倾穿了条水红色的女人裙子打老福晋门外飘飘忽忽跑过去,直接把老福晋吓昏了。
这么个一脉单传的傻儿子,打不得,说不听。
好在他也有正常的时候,他正常起来,就又是少时那个懂岐黄、擅诗文的少倾,平日里能独自出门,到纳兰云斋看书听曲,晌午时自会回来。
想到这个,叶二爷心头一软,到底是幼时他当成心头肉、少时给他长脸的独生儿子。方才嘴上说由他,哪有真不管的道理。叶二爷又叹了口气,负手往叶少倾的院子走去。
2
院子里站满了人,人们恭敬肃穆地望着叶少倾。
此刻他穿着萨满法师的衣裳,脸上涂了三道油彩,手持文王鼓站在香案前。
叶二爷隔着人群看到,他的傻儿子眼神里一派慈和清明,全无傻相。
院子里的气氛感染了门口守着的下人,连跟叶二爷回话都不敢大声。
“前儿少爷出门看书,遇上个不长眼的撞了咱们少爷,还对少爷骂骂咧咧,跟着少爷的小厮松儿要动手,少爷说‘罢了,此人命不久矣,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不必与他计较’。没想到当夜那人突发急症死了!第二天人们就都说咱家少爷能掐会算,这不,都来找他看事儿呢。”
叶二爷低斥了一声“胡闹”,却并未上前阻止。
此时,叶少倾的小厮松儿正狐假虎威的发号施令,让院中众人按先来后到排好顺序,不得吵嚷。
不一会儿,人们各自找了空地盘坐。叶少倾点上三根香,款款敲动文王鼓,口中吟唱:
“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文王鼓,柳木栓,拴上乾隆配开元。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弦。三根朝北,四根朝南。三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保江山……”
叶少倾的声音时而哼鸣时而啁啾,时而似倾诉时而似哀嚎,时而似老妪时而似婴孩。
人们随着鼓点和叶少倾的吟唱闭目神游,有的烦躁不安,有的如痴如醉,有的只觉一身疾患顿无,通体舒畅。
叶二爷心下纳罕,儿子无论痴傻之前还是之后,品性还是有的,绝不会装神弄鬼。再观他此刻陌生的表情,陌生的声音,难不成他真的成了出马仙?
若真如此,是福是祸?是不是他就能从此清醒了呢?
院子里,叶少倾一段很长的吟唱已经结束。松儿引着排在第一位的一个男人跪在叶少倾面前。
叶少倾睁开眼时,眼神里是深闺妇人的委屈不甘,从他口中发出一个妇人的声音,泪盈盈地问:“我嫁与你十余载,侍奉公婆,勤谨持家,从无错处,为何要如此待我?”
那男人连连作揖道:“都是我色令智昏,执意要娶烟花女子,父母说家有贤媳,不允,我便认定是你挑唆。
“你原是小病,我故意苛待你的汤药,竟致小病酿成绝症,又纵容下人虐待你,将你活活饿死……
“只求你念在夫妻一场,饶了吧我,别再夜夜梦里寻我。”
众人大惊,低声咒骂此人黑了心肠。
妇人借由叶少倾之口道:“罢了,我有我的去处,再纠缠也是没趣。更何况,你已吓得不举,再难娶妻生子,你若善待我孩儿,我们的债便一笔勾销了。”
那男人连连称是,再抬头,妇人已去,叶少倾眉目疏朗地望着他,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此举惊得院中众人三呼“活神仙”。
院子外头,叶二爷也呆呆立住了。
3
第二位上前的是位胖老妇人。
老妇人还未说来意,叶少倾眯了眯眼,眼中媚态尽显。松儿在旁喊道:“恭迎胡家老仙!”
叶少倾以兰花指托腮,口中发出娇媚女声:“老人家,也忒心狠,何苦苛待儿媳,反倒害了你的孙儿。”
老妇人踉跄跪地忏悔道:“我自儿媳过门,便嫌她不会做活,惯会偷懒。她产后月子中,亲家送来的好吃食都被我吃了。一日只给她一碗稀粥,哪成想害了我才落地的孙儿没奶吃,面黄肌瘦地去了。”
第三位是个塌鼻子三角眼的少年,走上前来也不说事,只叫嚣道:“瞧瞧神仙有多大本事!”
说罢变戏法似的在叶少倾身前洒出一大片蛆虫。
叶少倾泰然自若,仰天长啸。音量之大如山呼海啸,其声婉转吟哦,一霎时百鸟咸集。
人群中有人惊呼:“这八成就是凤凰叫!”
鸟群乌泱泱飞来将蛆虫啄食得一干二净,临去时还拉了那少年一头鸟屎。
有人小声咒骂:“如此无礼,不敬仙家,活该遭报应!”
从那天起,叶二爷家公子神机妙算的消息不胫而走,叶府每天门庭若市。贩夫走卒踏平了叶府的门槛也无人阻拦,权势人家开洋汽车提着礼物来,也得照样排队。
起初叶二爷有些得意,早前儿子出尽傻相让他脸上无光,如今人人恭敬地在叶府排队求见,不论贫富都带着礼物而来。
及至账房来报账,叶二爷才觉出不对味,人们送金银钱财叶少倾一概不收,供奉用的三牲、果品、香烛,每日茶水钱都要搭出去不少,遇到家贫的,叶少倾还要施粥饭赠银钱。
这个败家子!
晚间众人离去,叶二爷带着怒气来到叶少倾房中。叶少倾在榻上打坐调息,小厮松儿在旁焚香侍奉。
难得看到儿子不痴傻的一面,叶二爷憋了一肚子的怒火消了一半。开销大点算什么,好歹给叶府赚了贤名,若能让儿子从此恢复少时的聪慧,也是值了。
叶二爷刚要开口跟少倾说话,松儿摆手示意他噤声。叶二爷窝火,这个一脸麻子的小厮,日日威风得好像他不是个小厮,倒是太上老君跟前的童子,如今竟敢管着主子?
松儿低声说:“二爷,少爷劳神一天了,若无要紧事您就回去歇着吧,别打扰少爷清修。”
思及一整天里络绎不绝的来客,叶二爷有些心疼,他的傻儿子当真是累了。可好不容易得空跟他说说话,叶二爷哪能轻易走,于是寻了个由头:“有事,爷也想看事。”
4
叶少倾睁开眼睛,未见傻相。叶二爷心下欢喜,更觉着理由找得妙,正好借此探查一下儿子如今是什么状况。
小厮在旁正身问道:“求请哪位老仙?”
叶二爷看了眼脚下的蒲团,一狠心跪在儿子面前道:“求请灰仙。”
小厮在香炉里添了香,叶少倾又敲着文王鼓哼哼呀呀唱了起来,约莫有一盏茶的时间,叶二爷都快听睡着了。
忽听“吱”的一声,抬眼一看,叶少倾神情变了,嘴前向噘着,鼻子不停嗅着什么,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看。小厮喊了声:“恭迎灰家老仙!”
叶二爷也不管是真是假,赶忙磕头。见小厮眼神示意他可以说事了,叶二爷求道:“叶某经营一家饭庄,并不敢贪心,只求老仙赐财运,生意再红火些……”
叶少倾口中发出尖细的声音:“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说罢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仙家已经遁去。
怎么个“取”?怎么个“予”?叶二爷琢磨了一宿,天将亮时琢磨出个章程。
叶家的饭庄不大不小,不温不火,规模自不能与捉月楼相较,但有一个优势——自捉月楼的张姓厨子走后,蓝桥镇地道的京味儿馆子,唯有叶家。
第二天叶家饭庄贴出一张告示“每客必赠八宝粥”,很快引来人们围观。
有精明者问:“粥熬得可好?”小二端出一碗刚做好的八宝粥给众人看,五谷俱全,配以金丝小枣、莲子、百合、核桃仁,火候软糯,稠稀适中。
有谨慎者问:“赠多少?”
小二笑呵呵回答:“想喝多少赠多少。”
人们不疑有他,纷纷进店品尝。有好占便宜的,花一个铜板点了一碟酱菜,免费的八宝粥一碗接一碗地喝了个肚儿圆,掌柜也不恼,临走时照样满脸堆笑地说:“吃好了再来!”
此法试行几日,叶二爷查看账本,发现五谷、干果、冰糖的支出不小,但几日间客流量明显增多,他家这种小本经营的饭庄,靠的就是个人气。看来他的傻儿子真的成了出马仙。
叶二爷一时之间不知该欢喜还是该忧愁。傻儿子不傻了,自是好事,可他不再是他膝下撒娇的机灵小儿,他成了人人敬仰的神仙,连自己这个当老子的,都给他下了跪。
几个月后,叶家饭庄仁善、大方的贤名在外,生意一日比一日好。
叶二爷给老福晋新添了入冬的貂皮大氅,给妻妾们也添了首饰。他守财奴一般地跪在儿子面前向老仙求财,为的不就是让这一大家子人衣食无忧吗?
这些年,落魄的旗人他见多了,可他叶二爷把日子过得不算大富但也气派体面,没丢祖宗的脸。
唯独一样对不起祖宗的,就是子孙一事。他的嫡子痴傻,偏偏他妻妾满院却再没添丁。
5
这一晚,叶二爷又来到叶少倾的院子。有了上回的经验,叶二爷不等问询就直接说:“求请白仙。”
白仙的到来有些不同,叶少倾从榻上一跃而起,双手不停地掸着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最终他看中一方小茶几,小茶几上有一块白底绣花的桌旗,叶少倾竟然能蹲在狭小的茶几上岿然不动,只把身体缩成一团。
叶二爷与小厮对视一眼明白了,胆小、好洁净的白仙来了。
叶二爷恭敬道:“下跪者京城叶某,膝下只得一子,奈何五年前忽得痴傻之症。老仙家仁心妙手,妄求老仙治好我儿!”
白仙的声音很小很小:“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又是这句?叶二爷慌忙抬头,见儿子还蜷缩着,白仙还未离去,便追问道:“求老仙家明示。”
白仙道:“万法皆同归,不过在‘平衡’二字罢了。你既跟灰家求了财运,如今钱财足了,你又生贪念,来跟我求子孙健康。
“若我应了你,来日你会不会再去求黄家、胡家、柳家?世间好事岂能让你一人占尽,须知有舍才有得。
“灰家应了你,那是你前世积下的德行。如今再有所求,你拿什么还愿?”
叶二爷坚定道:“此间之理我懂得,拿什么还愿但请老仙明示,叶某老矣,愿倾尽所有恢复儿子神志。”
白仙道:“须得散尽家财,从此贫寒度日,你可受得?”
如果能受苦受贫,当初何苦从龙兴之地往南走?可叶二爷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就当散尽家财治好儿子的病,值不值?值!
叶二爷咬牙道:“叶某受得。”
白仙又道:“还不够,还需你十年阳寿。”
叶二爷大惊。很快又在心里盘算,他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吃过珍馐美味、把玩过稀世珍宝、睡过极品美人。
可叶少倾呢?大清没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那是个聪明又孝顺的孩子,五岁骑马七岁射箭,八岁猎回一只兔子,巴巴地跑来献给阿玛。九岁出口成章,曾有大儒断言:“此子大有当年纳兰容若之风采。”
十年阳寿算什么,再给他二十年三十年,日子也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不过是守着傻儿子,日日遥想大清的荣光罢了。
儿子不一样,若能恢复神志,他还有大好的人生。
想到此,叶二爷痛下决心:“只要老仙家肯医治我儿,莫说十年阳寿,便是要我立时死去,也心甘情愿。”
说罢含泪把头磕得砰砰响,半晌发觉白仙已离去,只有他的傻儿子颓然坐在茶几上,累极了一般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叶二爷还没起身,门外响起了儿子的声音:“阿玛可起身了?儿子来给您请安了。”
叶二爷将将醒来,分不清是梦是真,恍若很多年前,他的儿子每天去读书习武之前都要先给他请安。
叶二爷鞋都顾不得穿就跑了出来,瞧见儿子垂手立在门外,恭敬又温和地看着他。
叶二爷老泪纵横跪倒在地朝着日头叩拜,一想不对,又跪向叶少倾,边磕头边喊道:“多谢白家老仙!”
阖府上下都知道少爷好了,这是天大的喜事,欢庆自不必说。
到晚间,叶二爷才要歇下,叶少倾的小厮跑来禀报:“二爷,我们少爷不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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