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是中国历史上一种极为特别的器物。它孕育于华夏文明土壤中,虽伴随人们生活起居,却始终以配角形式出现,身份功能界定并不明晰:说它是一件家具,实用性又不明显。宋人云:“屏风,所以障风,亦所以隔形者也。”然而,密不透风的门和墙,显然能更好地挡风障蔽。若将屏风视为艺术品,似乎显得牵强——无论其装饰和造型如何精美,本质上还是一件家具。从历史上看,屏风的确是中国人使用时间较长的原生家具之一。明代《长物志·几榻》云:“屏风之制最古。”三代即有夏禹作屏之传说,或可证明屏风与古老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关系。
01
高与下:作为权力的符号
关于屏风的记载可溯至西周。最早它并非家具,而是为天子设置的礼仪用具,称“邸”、“扆(通依)”、“黼扆”或“斧依”,尚无“屏风”一词。《周礼·春官·司几筵》中言“王位设黼依”,《礼记·明堂位》云“天子负斧依南乡而立”,“斧依”出现在各种重大礼仪活动中,设于宗庙或明堂皇位后,系与王权紧密关联的礼制符号,彰显天子的尊贵地位及无上权力。
有关“黼扆”之名的由来,郑玄注《周礼》云:“依,其制如屏风然。”“黼”指绘于屏风上以表王权威严的斧形纹饰,“依”指屏风本身。为何称“依”呢?有人认为,是取“依靠”之意。《释名》云“扆,倚也,在后所依倚也”。这一解释颇为穿凿附会,天子“负扆”并非身体上的倚靠。一般认为,“依”指屏风所处位置。《礼记》云“天子设斧扆于户牖之间”,《尔雅·释宫》中说“户牖之间曰扆”,依此,屏风设置于明堂进入内室的门窗之间——此地称为“扆”,位于明堂北壁中央。
屏风在先秦礼仪式中占据的重要位置,为之赋予了抽象的权力意蕴。在中国历史语境下,权力结构中的“位”与实践空间中的“位”往往共通,屏风就是将它们联系起来的文化符号之一。屏风将抽象空间转换成了具体的“位”,“位”因此可以被界定、掌控和获取,成为一个政治性概念。在历史变迁中,屏风渐由王室下移至寻常百姓人家,从王权象征演变成生活中的家具;通过界定和划分空间来分配权力的某种特性保留了些许,日常性背后蕴含着丰富深刻的隐喻。
02
内与外:作为内心世界的映射
屏风之有异于其他家具,是因为它不仅具有一定实用价值,同时也是一种理想绘画媒材。汉代即有屏风画,多为王室贵族家庭所有,常以古圣贤、名士、列女等历史人物作为描绘对象,承担教化鉴戒的功能。这类较早的屏风画阐述了社会公认的儒家伦理道德,欣赏者需主动探寻其教育意义,以屏风绘制的人物衡量和反思自身行为。随着士人文化的发展和绘画题材的扩充,屏风功能性质逐渐转变了:对于以贤人高士自居的文人来说,他们更希望看到表现个人内心追求和精神境界的图像,以替代历史人物道德绘画,展现自身的某种高洁品行。在此需求下,屏风画题材渐由人物过渡到山水,映照士人超越世俗的隐秘内心世界。
汉以后出现山水屏风,到了唐,绘有山水树石的屏风已非常普遍,且大量进入官府机构、贵族之家,被置于官邸显著位置,供人咏赏。李白有《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诗:“昔游巫峡见巫山,见画巫山宛相似。疑是天边十二峰,飞入君家彩屏里。”画屏展现的自然山水景致生动逼真,观者往往产生身临其境之感,引发内心的强烈触动。开元时期宰相张九龄有一首《题画山水障》云:“置陈北堂上,仿像南山前。静无户庭出,行已兹地偏。”诗人借用陶渊明的“心远地自偏”,表达自己身居庙堂之上对归隐生活的向往。
可见,盛唐时期士大夫已开始将山水屏风作为心灵寄托的媒介。他们渴望隐居山林自由生活,却又无法真正摆脱世俗羁绊,居室中的山水屏风恰可为此种矛盾心态提供排遣。作为一件家具、一种绘画媒材,屏风将自然山水引入日常居室,供人朝夕相对、时时观览,足不出户即能欣赏各式山川盛景,仿佛身处画中山林,达到与自然冥合的适意状态。画家以高超技巧使观者恍若入画,通过全神贯注的凝视突破时空界限,在想象中将二维山水画转化为三维立体空间,使山水意象投射于起居之内,坐卧间即可俯仰自然风景,从而实现心灵荡涤与净化。
杜甫的《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对屏风画的幻视力量作了生动描绘:“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屏风上的树木、山石和烟雾似已从画中潜入现实生活,将厅堂转变为具有自然氛围的神奇世界。对诗人来说,该幅屏风的魅力不仅在其逼真性,更在于它超脱了熟悉的本土风景,呈现出想象中永恒的自然山水,令诗人联想起神话中的盛景:“对此融心神……悄然坐我天姥下,耳边已似闻清猿。”诗人心神彻底与画中山水融为一体,进入化境。山水屏风作为士大夫的生命情怀与心灵慰托之所,被赋予了实用价值、审美价值之上的精神文化内涵,在物质世界中开辟了一处通往精神世界的入口。
文人士大夫与山水屏风的密切关系受到画家关注,成为一种常见的绘画母题。画家利用山水屏风将自然景象与人物形象并置,对人物刻画起到辅助作用。五代时期出现了此类型画作,如南唐王齐翰创作的《勘书图》,主人公是一名坐在书桌前挑耳的文士,焦点却不在此,而在中心一扇几乎横贯整幅画的巨大屏风及屏风前的矮几。画家以纤细的线条刻画文士,以浓重的笔墨绘制屏风,彰显了屏风在画面中的主导地位。屏风上是一幅全景山水,一座屋舍坐落在迷人的自然风光中,矮几与屏风构成两组图像,分别代表着文人生活的两个方面:几上放置的书籍、卷轴和乐器暗示高雅的兴趣爱好,屏风画上的山林草堂则是他内心世界的映射,象征文人渴望隐退山野、不问俗事的精神追求:屏风内外世界共同构成了画中文人的双重身份与复杂心境。
《勘书图》
03
藏与彰:作为园林的组成部分
宋以后,文人阶层崛起壮大,成为占据主要话语权的群体、社会思想形态与审美趣味的主导者。文人群体对屏风的接纳与宣扬,使其作为传统文化的一部分继续演进。值得注意的是,当文人谈及屏风与屏风画时,他们似乎有意回避了有关政治思虑的一切话语,以脱离社会政治性身份的个体对屏风进行观看与思考,用文人审美化的自由理想与生活旨趣对屏风进行书写和改造。
这种对于屏风的新要求,源于文人意识中最根本的矛盾:一方面,他们自小接受儒家入世思想教育,渴望求取功名、步入仕途,有匡扶社稷、建立功业之心;另一方面,又在道家隐逸思想影响下,向往超脱世俗、自由自在的隐居生活。这种内在矛盾促使文人群体寻求一种能够调和二者的生活方式:既然真正退隐于自然的理想难以实现,那么一个折中的办法便是偶尔隐退于象征自然的小天地——私家园林之中。因此,宋以后,代表着文人趣味的私家园林大为兴盛:士大夫在被高墙围起来的空间之内,堆石为山,引渠为水,兴建亭台楼阁、轩榭回廊,构建起可游可居的山水图景。这种私家园林既为士大夫开辟出一个能够享受自由宁静生活的空间,又为文人雅集提供了理想场所,成为一个进行绘画、书法、吟诗、奏琴等高雅活动的地点。文人们走出厅堂,在园林自然风景中活动,将部分家具搬至露天,营造出舒适惬意的户外起居氛围。屏风挪用灵活方便,可同桌椅等器物一并置于户外环境之中,成为园林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与室内屏风相比,园林中屏风的性质和意义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转变。置于如画园林之中,屏风作为绘画媒材的意义退居其次,遮蔽物的实用性反而得到凸显。中式园林布局的一个精神核心是“藏”,屏风作为园林中的活动屏障,有效地实现了这一目的。当然,屏风之“藏”与“彰”相生相伴:屏风两面互为阴阳,相生相化,被其中一面隐藏起来的空间,于另一面反得到彰显。至于哪面为藏、哪面为彰,要看所处之“位”。如上所说,屏风将抽象空间转化成具体之“位”:竖立的屏风把一个整体空间分为两个同等区域,人的站位决定了它们不同的性质。选择置身于屏风之前时,屏风后空间从视线中消失,无形中获得了对自己这一侧空间的支配权。南宋马远创作的《雕台望云图》充分体现了这一点:高台上的士人正在凝望远处高耸奇峭的山峰,身后屏风挡住了所有未经允许的窥视,从而提供了私密性与安全感,保证了他是面前景象的唯一欣赏者。屏风在“藏”起主人公所处个人空间的同时,又敞开另一面所对应的山川风光,确立一个只为他独享的幽静场所。被“藏”起来的山林美景似乎在观者凝视之中成为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意象,使其在己所掌控的空间中忘却时间流逝,进入超越世俗的永恒之境。
《雕台望云图》
园林中的屏风不仅为个人独处提供了空间,也为文人集会创造了理想环境。屏风将园林私密空间遮蔽起来,却始终向志同道合者敞开。屏风后面可能并非一个“理性交往”的公共空间,而是一个以“趣味”集合而成的私人友情空间:听琴、对弈、吟诗、论道,得到共鸣的雅致生活在屏风后展开,来访的文人们渐次进入一种艺术化、诗意化的惬意“桃源”之中。在南宋之后描绘雅集的绘画中,我们常可以目睹屏风环绕下文人悠闲舒适的身影。如明代仇英创作的《竹院品古图》,两扇绘有山水和花鸟的硕大屏风将三位士人环绕其间,他们正在观赏古玩器物,氛围轻松而闲适。屏风将文人活动隐藏独立出来,使他们成为私密空间的绝对掌控者,彰显了文人独特的审美意趣。
《竹院品古图》
04
有与无:作为园林的画景
置于园林中的山水屏风,开始与自然风景直接对应并融合,成为自然山水的一部分。这在一些南宋园林绘画中尤为显著。如赵伯骕创作的《风檐展卷图》就体现了二者的微妙互动:主人公置身于园林中一座开敞亭台中,舒适地斜倚在床榻上,面向外界自然风景,身后立有一扇山水屏风,榻边也有一扇小型水墨屏风。很明显,背对主人公的屏风画并不是他欣赏的对象。这里的屏风画不再是人视野中的风景,而是作为整体自然风景中的一部分出现。屏风上的山水画似乎有意回应整幅作品的山水环境,左边有大树,右边有被雾气笼罩的山林。通过内外景象的相互呼应,山水屏风既凸显出园林山水的“如画”特质,又作为园林山水的一部分“入画”,完全融入园林画景之中。
《风檐展卷图》
与融入园林画景中的山水屏风相对应的是为园林画景留白的素屏。素屏,指完全空白、没有任何书画笔墨的屏风。文人对于素屏的喜爱源自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之后,他在庐山脚下建造了隐居地“庐山草堂”,并为堂内最钟爱的三件物品分别作歌谣咏唱,素屏便是其中之一。在《素屏谣》中,白居易表达了对素屏情有独钟的原因:洁白无瑕,不着一点笔墨,是“真”意所在;素净、摒弃一切装饰,断绝了一切感官声色的杂念;“无用”,不具备任何人为施加的价值,接近表达精神的本质。当山水屏风日趋流行、几近泛滥之际,空无一物的素屏对文人的吸引力变得越来越强。这既源于文人群体希望有别于大众的心态,又是素屏独特的“空灵”气质使然。元明时期的部分园林绘画中,绘有山水的屏风即被素屏取代。
元四家之一王蒙、明代吴门画家之一文徽明,都喜爱在园林山水画中使用素屏。这类素屏通常被描绘于面向风景敞开的居室之内,仅露出部分,在高视角的描绘中被屋檐所遮盖。在文徽明创作的《真赏斋图》中,素屏前时而坐有一名或数名文士,在空白的背景映照之下,他们的身形被进一步推向室外的山水风景之中。然而,有时画家也会省略人物,赋予素屏独立的地位。又如,在王蒙创作的《惠麓小隐图》中,画中的草堂内仅摆有一扇空白屏风,而不见主人形象。这种简单陈设既隐喻主人高洁性格,无形中又请观者到画中山水间寻找缺席主人的踪迹——其形象已隐于自然山水间,实现了物我合一。在大片山水景象之中,素屏作为一种特殊的“留白”,为画作增添了一种超越言词的深远意蕴。
《真赏斋图》
《惠麓小隐图》
在我国传统文化中,屏风的魅力远不止以上所言。作为家具、绘画媒材和画中意象,屏风以其多重身份和性质折射出中华文明丰富深广的包蕴性。
◎本文原载于《澳门法治报》(作者朱明静,伦敦大学考陶德艺术学院硕士),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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