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起
韦斯·安德森的电影,是玩具屋?是拼贴画?是故事绘本?是微观模型世界?还是玻璃瓶里的船?这一系列标签,似乎都可以导向完全相反的两极。你可以认为,这些标签意味着一种幼稚、做作、刻意、匠气的风格,也可以认为,它们意味着一种可爱、天真、繁复、精巧的美学。
看完韦斯·安德森的新作《法兰西特派》,我有一种感觉,安德森已经把这两种完全相反的评价合二为一,让两者矛盾但又不失和谐地并置在一起。
《法兰西特派》
一方面,当一格接一格精美如明信片般的画面目不暇接地不断涌现继而消失之际,当一个个耀眼的明星在银幕上一闪而过甚至来不及说出几句完整台词之时,那种过量的美感、让人不由得慌张起来:这未免太过铺张、太过奢侈了吧!
这样不知节制地过度堆砌,让人来不及细看、捕捉、记忆,也因此对这种浪费——对美、对风格的浪费——有点生气。
另一方面,《法兰西特派》又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宇宙,如万花筒般闪闪发光、色彩绚烂、变化莫测,镜头每切换一次,就如同转动了一下万花筒,让人产生一种美好的眩晕感。
1献给纸媒的一封情书?一曲挽歌?
《法兰西特派》以韦斯·安德森痴迷的《纽约客》杂志为灵感,采用章节式结构,呈现杂志不同版块的故事,由「讣告、旅行指南和三篇专题文章」组成。三篇专题文章来自艺术/艺术家、政治/诗歌、美食这三个专栏,通过三种叙事风格讲述了三个传奇、幽默的小故事。
杂志的开头是一则讣告——《法兰西特派》杂志创刊人兼主编小阿瑟·霍维策的讣告。但这则讣告却没有阴郁灰暗的调子,而是采用轻快调侃的笔调所做的一则人物速写,讲述主编的传奇人生与性格。
他是一个热爱法国文化的美国人,一个宠爱纵容作者的主编,他的格言包含一种冷幽默,比如「尽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故意那样写的」(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no crying」(不要哭)。这两句格言,不也是韦斯·安德森自己的创作目标?一种精心设计、风格可见的轻喜剧。
接下来的「旅行指南」是一则轻松愉悦的城市素描,通过流动影像呈现出法国小镇的迷人空间,通过定格镜头的并置表现出小镇历史与当下的变迁。
三个故事都充满了混乱、暴力、忧伤、诗意、美,是韦斯·安德森对于法国的浪漫想象与传奇怀旧。
第一个故事《混凝土杰作》是对现代艺术作品的诞生/经典化过程的一次温和嘲讽。
一位因杀人罪被判终身监禁的疯子天才艺术家,在向他的缪斯女神、狱警西蒙娜求爱被拒绝后获得灵感,再次拿起画笔。一位狡猾、贪婪但有些独特艺术眼光的画商,通过在艺术界各种玄妙的运作,将艺术家捧上了现代艺术的神坛。
第二个故事《宣言的修改》是对1968年巴黎学生运动的一次浪漫怀旧。
中年单身的美国女作家为了一次时政报道,卷入了一个年轻英俊的学生领袖(甜茶)的政治/感情生活,故事中有一个酷似戈达尔《中国姑娘》中维亚泽姆斯基的年轻巴黎女孩。
安德森借孤独的女作家之口,说出了《纽约客》一位著名作者对巴黎学生的一句颇有意味的评价:「年轻人感人的自恋」(the touching narcissism of the young)。
第三个故事《警察局长的私人餐厅》是对巴黎美食传奇的一次异想天开的想象。
传奇关于一位天才厨师,但整个故事却是一部黑色电影,充满暴力、阴谋、绑架、毒杀,包括一个黑帮会计师、一个绑架者、一个卖艺女郎、一个警察局长和他冷静、成熟的儿子。
故事作者(以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鲍德温为原型)出于一种含蓄的美学考量,删掉了故事中最关键的一个情节:用有毒的萝卜杀死了犯罪团伙但自己也险些中毒身亡的传奇厨师,念念不忘的是一种他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毒萝卜之味。
这些故事充满了密集对话、独白、旁白,每个故事都以不同的美学风格被讲述。
安德森似乎想要穷尽所有视觉风格——黑白/彩色、宽屏/窄屏、静照/动画、定格/升格、对称构图/上帝之眼,他不知疲倦地在这些无限选项之间不断切换。我们看得头晕目眩,他却似乎始终亢奋。
最终,他将自己迷恋的巴黎,那个亨利-乔治·克鲁佐、雅克·塔蒂、戈达尔电影中的巴黎,那个《纽约客》杂志中的巴黎,一个充满梦想、艺术与美的城市,变成了若干璀璨、耀眼、易碎的玻璃球,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
2玩具盒子,而非现实渐近线
《法兰西特派》中,韦斯·安德森的恋物癖、收集狂、细节控、强迫症,到了一种近乎狂热的程度,超过他之前的所有作品。
如果说早期的安德森,依然对人类充满混乱的内在情感世界感兴趣(《青春年少》《天才一族》),那么,在晚近几部作品中,他更加清晰地确定了自己的兴趣——搭建一个包罗万象的微观世界。短篇故事集的多样性、松散性、丰富性,也确实更适合展示他的美学风格。
所以,那些对于他的评价——玩具屋、拼贴画、故事绘本、微观模型世界,虽然或多或少带有评论者的一丝轻慢(也许并非恶意或批评),但这些也许正是安德森所不懈追求的目标——把一切他所迷恋的美好事物,统统放进自己的微观世界。
无论是具有实体的物品、空间(场景)、人(电影明星),还是抽象的视觉风格、叙事方式,或者他一直喜欢的电影、杂志、小说。一切都变成了他的收藏品。
于是,也就很容易理解对于韦斯·安德森的各种批评,这些批评基于一种传统的现实主义美学观。对于大部分当代艺术电影而言,一个更被推崇的创作准则是,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虽然有卢米埃尔(现实主义)和梅里爱(幻想)这两条脉络,但当代艺术电影早就远离了「梅里爱—表现主义」这一脉络,而更倾向对现实进行模仿复现。
韦斯·安德森早早放弃了现实的渐近线这一准则,他以孩童一般的天真想象、强迫症一般的一丝不苟、造物一般的野心与精力,去追逐另一种艺术理念——凭空创作一个属于他的玩具屋,使其成为对于世界的一种精美、微缩的复制品。但他的原则不是现实主义,他的原则是美。
韦斯·安德森的美学更接近美国伟大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康奈尔的作品通常是一个正面是玻璃的盒子,里面装着他拾得的物品,如软木球、照片、地图等等,这些他从廉价货摊、纪念品商店、图书馆、电影院、画廊收集的小玩意儿。他在盒子这一几何格式中细心组合和编排他的物品,在盒子中创造出了个人的世界。
约瑟夫·康奈尔的作品
韦斯·安德森的几何格式就是镜头边框,他在这个严谨、稳定的框架中,以无比的精准来规划一切。
他的电影如同一个精密的钟表,是一种精巧的电影装置,似乎包含着一百万个微小的部分在同时运作。他包罗万象的玩具盒子中,装入了无数现实的美丽碎片,这些碎片所拼凑起来的现实拼图板,不是完整、逼真、写实的,而是怀旧、幻想、浪漫的。
所以,一个现实主义者,也许很难接受韦斯·安德森精致、美丽、感伤的玻璃盒子,于是会对他的风格手法产生质疑,觉得他的致敬是轻浮的、他的思考是肤浅的、他的创作是逃避现实的。
《法兰西特派》中,安德森用一种狂热的激情,致敬模仿各种经典电影、动画片、艺术品、社会运动、《纽约客》杂志等。但这些致敬与模仿,似乎徒有其美丽的外表、却失去了原作的精髓。
对塔蒂的致敬,有塔蒂散点透视的复杂精巧,却没有塔蒂对于现代性空间的敏锐捕捉。对亨利-乔治·克鲁佐的致敬,有克鲁佐的黑色光影,却与克鲁佐作品阴冷绝望的内核背道而驰。对《纽约客》杂志的致敬,有《纽约客》的机智、幽默、时髦,却没有《纽约客》犀利、严肃、深刻。
但是,喜欢这种精美微缩艺术品的观众,就能原谅安德森的所有缺陷。也更加能够感受安德森的优美,一种来自于实在感、秩序感、稳定感、繁复感的优美。
他精准掌控镜头中的一切,物体的颜色、纹理、形状、位置,人物的发型、服饰、妆容、姿态,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他对于视觉的一切偏执坚持——精心的构图、对称的画面、严格处于正中间位置的摄影机、一再重复的俯视镜头(上帝之眼),也就变得很容易理解了。
康奈尔的「盒子系列」诞生于二战前后,在那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这一带有怀旧情绪的、收藏癖般的创作方式,提供的是一种情感上的避难所。
在当下这一高速发展的数字技术时代,在这个一切虚拟现实都被体验为真实的赛博格时代,韦斯·安德森用物,对抗即将吞噬一切的虚拟世界。他以一种固执、怀旧、浪漫的恋物癖,不厌其烦地用他的收藏品——坚实、稳固、确定的物——建构出了一个实在的微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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