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手扶拖拉机

在人们都开上汽车的年代，拖拉机早就被淘汰了，而手扶拖拉机就更是被淘汰得不见踪影了。

我家曾经有一辆手扶拖拉机，确切地说，那一辆手扶拖拉机不是我家独有的，而是父亲和叔叔们合伙买的，应该算作父亲兄弟们的共有财产。

我之所以把这个共有财产当做我家的东西，是因为手扶拖拉机经常放在我家里，而且父亲他们经常修理，修来修去，也就熟悉了各个零件的位置，当然也就不怕手扶拖拉机坏掉了。

那个年月，父亲兄弟多，有七个兄弟，父亲排行老二，老大就是我的大伯，成了倒插门的女婿，不和父亲他们兄弟们一起干活。

父亲就成了想当然的老大，带着五个弟弟一起搞生产。

麦收的时候，他们一起割麦子，打场，一大家子人，十几个壮劳力，都热火朝天
的
劳动中。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问题了。割麦子的时候，只割一家的麦子，非常好割，毕竟人多，就把那点活儿欺住了。但是，要把六家的麦子全都割完，就要费不少功夫。

割完之后，统一打场，都不休息，共用一个脱粒机，消耗两个白天和一个夜晚，才能把六家的麦子全部打完。

人多了，但活儿没少干。

于是，他们分成两拨人，白天晚上轮换干活，居然出了效率。当然，也有人抱怨活儿太多，应该分开单干。但也仅停留在口头上的牢骚，却不真的提出来，免得被兄弟们说成闹分裂————坏了名声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合伙买了一头小灰驴，小灰驴老了之后，他们就把小灰驴卖掉，每家再添点钱，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

那台手扶拖拉机是一个二手货，比较便宜。买回来之后，需要修理一下才能使用。

父亲在兵工厂干过，有手艺。

他召集弟兄们在我家修理手扶拖拉机。为什么要在我家修理？因为我家的院子里没什么东西，比较宽敞。

他们兄弟们用了锤子，扳子，改锥等东西，把手扶拖拉机拆卸开，一人弄了两手黑油，扎撒着手搞修理。

父亲指挥兄弟们打杂，他负责实际修理。真的修理开始之后，他们才发现，手扶拖拉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玩意儿。

从外表来看，手扶拖拉机就是一个用铁架子托着的柴油机，但是修理开始之后，主要问题出在柴油机上。父亲要带着兄弟们把柴油机从铁架子上卸下来，修理柴油机，修好之后还要再弄上去。

只是修理柴油机就耗费了他们一个月的时间，并不是不会修，而是没有替换的零件，遇到坏了的零件，只能找旧的代替，旧的找不到，就要想办法到县里的五金店去买。要是五金店也买不到，就得托人到省城的拖拉机厂去买。

于是，我家的院子里放着拆零散的手扶拖拉机配件，散放了一地，一放就是多半个月，弄得碍手碍脚的。

鸡们不懂得客气，在手扶拖拉机铁架子上拉屎，在柴油机上拉屎。

母亲催父亲说，你还不赶快攒上？上面都是鸡屎了。

父亲说，你懂什么？就那么放着，谁也不许动啊！

父亲的意思是，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零件，并不是不想修好。

我那叔叔和婶子们传出话来，说父亲“图贱买老牛”。意思是，只是为了便宜，却买了一个坏了的手扶拖拉机。

叔叔们都懈怠了，总是借口有事儿，不来修理。因为他们来修理，也只是打杂，并不会修理柴油机。

父亲并不气馁，逮住我的一个叔叔，就让他过来帮忙。

有时候，我叔叔过来帮了半天忙，还不吃饭，回家吃饭之后，婶子就会说一些闲话。说帮忙还不管饭？

其实还是她们浅薄了，既然手扶拖拉机是父亲和他的兄弟们凑钱买的，就应该归属父亲和他的弟兄们所有，不能只是让父亲一个人修理。但我那叔叔们很可能觉得父亲做了太大的主，执意要买一个破手扶拖拉机，而且还要自己修理才能使用。他们的意见应该是买一个好用的，但凑起来的钱有限，只是有美好的理想并不能实现，还得受制于有限的现实条件。

一个月后，父亲终于修好了拖拉机，不过，我那叔叔们一个也不到我家来了，都躲着走，生怕被父亲抓个现行。

毕竟，婶子们认为叔叔到我家修理手扶拖拉机是费力不讨好的事，还不如照看一下菜地呢。

父亲修好了拖拉机的时候，或许是孤独的。他的身边一个弟兄都没有，我和母亲也不看好他，不看他修理了。只有一群鸡们歪着脖子，瞪着眼看着他，专等着他离开以后，就飞到柴油机上，飞到铁架子上，在上面登高望远，还要肆意地拉屎。

父亲用摇把把手扶拖拉机摇着的时候，突突的声音起来了，黑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弄得满院子都是烟气。

母亲害怕，说道，别摇了，要是爆炸了怎么办？

父亲笑笑说，怕什么，我修好了！

母亲定定地看着他，看到柴油机突突冒着烟，就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点陌生，居然能够凭借一己之力修好了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

我也觉得父亲很陌生，从来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手艺。

他说是修好了，叫来了兄弟们，把柴油机安在铁架子上，推着出门，用摇把摇着了，坐上去就开着走。

捏着轧，挂上档，慢慢松开轧，手扶拖拉机就开始往前走了。

手扶拖拉机没有带上车斗子，就像一个光屁股的人满大街跑。

父亲开手扶拖拉机比较稳当，慢慢往前走。我那几个叔叔本来是想看父亲的热闹，不料父亲把手扶拖拉机修好了，他们也就立刻见风使舵，要争抢着上去开一开手扶拖拉机了。

他们开车总是不太稳当，弄得手扶拖拉机一蹿一蹿的，就像一个不听话的驴子。

七叔说，你们是不是使唤小灰驴使唤惯了，就把手扶拖拉机当成小灰驴使唤了？得稳当点，慢慢开！

三叔说，你不也是那样？还是咱二哥在行！

有了拖拉机就好办了，拉上车斗子，就能到地里拉麦子，拉麦秸，拉玉米，拉玉米秸，还能把家里猪圈里的粪肥拉到地里，撒到地里，还能把地里的土拉到家里，填满院子，把院子垫高一层。

叔叔们都学会了使用手扶拖拉机，觉得这个铁疙瘩真是个神奇的玩意儿，要多大力气就有多大力气，还不用吃草吃豆子，更不会喝水。比驴子要有力气，比牛要跑得快。

叔叔们觉得新鲜，就要让手扶拖拉机发挥出应有的能力。今天这个用，明天那个用，总是歇人不歇拖拉机。

时间长了，手扶拖拉机就又出问题了。就像小灰驴生病了，趴窝了，不能出力了。

父亲又开始搞修理，还是叫叔叔们过来帮忙。

当然，叔叔们还是开始的时候积极，后来就没有一个人过来了。

婶子们仍然说，父亲“图贱买老牛”。

父亲仍然不放弃，过了不知道多少天，终于修好了。

父亲规定，必须在农忙时节才能用手扶拖拉机，不然就不能用。要省着用，才能用得长久。

麦收的时候，手扶拖拉机开到地里。

我们采了麦穗，放到手扶拖拉机的水箱里。那水开得“咯哒咯哒”的，一会儿就把麦穗煮熟了。

不过，吃煮熟的麦子的时候，一股柴油味儿，但不能阻挡我们的食欲。

拖拉机突突突突地拉着父亲和叔叔们打下的麦子，往家走，一趟一趟，不知疲倦，让很多村里人充满了羡慕的目光。

那时候，村里一辆手扶拖拉机都没有，父亲带着弟兄们算是开了农业机械化的先河。

手扶拖拉机拉了麦子，又拉麦秸，拉了麦秸，又拉粪肥。

我们坐在手扶拖拉机的车斗子上，躺在麦子上，仰头看着天空慢慢移动，就像坐在飞机上看天上的云一样————虽然我们没坐过飞机，但想象一下还是可以的。

手扶拖拉机超负荷运转，为父亲和他的弟兄们做出了莫大的贡献。不过，还是出了事。

叔叔们开着手扶拖拉机满大街跑，拉了一车东西又拉一车东西，让村人很是羡慕。

二秃子来借手扶拖拉机，并不是他直接向父亲借，而是通过三叔来借。

父亲嘱咐说，不要乱开，出了事就不好了。

三叔说，开得那么慢，就跟老牛走路一样，还能出什么事？再说了，就是坏了，咱也会修！

父亲说，要是怀了，你可得过来帮忙修啊！

三叔说，坏不了，我保证坏不了。就借半天，还能坏了？

二秃子借了手扶拖拉机，跟着三叔学会开了，就拉着一车粪到地里去。

去的时候没事，粪也撒到地里了，回来的时候却出了事。

上一个高坡的时候，二秃子开
得
快点，赶上坡度大点，手扶拖拉机成了快速爬坡的东西。这个铁疙瘩猛地窜上高坡，马力不小，车头出现了斜角，水箱里的开水一下子就倒出来了，浇了二秃子一身，烫得二秃子吱哇乱叫，手一哆嗦，手扶拖拉机就窜向了路边的水沟。

二秃子出事了，村里老少爷们都出动，把他从水沟里拽出来，又把手扶拖拉机抬出来，用上了胳膊粗的麻绳还有大腿粗的木棍子。

手扶拖拉机摔坏了，发动不起来，铁架子也变形了。

父亲带着他的兄弟们把手扶拖拉机运回家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维修。

叔叔们说，要让二秃子赔拖拉机。

三叔说，二秃子身上烫了好几处，皮儿都烫脱了，好悬没把那裤裆里的家伙烫熟了。

父亲带着兄弟们买了点心，到医院看二秃子。

二秃子很感动，说把你们家的手扶拖拉机摔坏了，你们还来看我？

父亲说，你呀，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二秃子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哎呀，哎呀……

又过了些漫长的时日，手扶拖拉机修好了，父亲和叔叔么商量了一下，就把手扶拖拉机给卖了。

因为叔叔们和婶子们都说出了事故的车辆不吉利，出过一回事故，还会出事故，说不定，父亲买那台手扶拖拉机的时候，手扶拖拉机的主人就是嫌它出过事故呢！再说，手扶拖拉机摔过一回，也就不好用了。再买零件维修，也就得不偿失了。

父亲咬咬牙，就把手扶拖拉机给卖了，卖了的钱均分。

我家的院子里没有了手扶拖拉机，显得空落落的，鸡们再也不能登高望远了，也不能到手扶拖拉机的铁架子上或柴油机上肆意拉屎了。

没有了手扶拖拉机这样的壮劳力，再过麦收和秋收的时候，父亲和兄弟们就分开了，各自管各自的地，各自收各自的粮食，也不是很累。

就好像吃大锅饭过渡到联产承包责任制了，父亲和兄弟们都干活起劲了，也不偷懒了，当然也不指望手扶拖拉机了。

于是，我家的手扶拖拉机成了历史，也成了一种美好的记忆。

说实在话，到了现在，父亲已经远离了我们，当我看着满大街跑的小汽车的时候，总是觉得不如我家的手扶拖拉机带劲，虽然那时候看着父亲开着手扶拖拉机有点滑稽，但那种带劲的感觉似乎定格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空间，令我久久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