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些听不到的
黎荔
发现艺术家会听到一般人听不到的。
比如,挪威画家蒙克叙述他画代表作《呐喊》时的灵感来源,“一天傍晚,我和朋友走在路上,一边是城市,另一边是脚下的峡湾,我感到浑身不舒服。我停下来眺望峡湾,落日将云彩染成血一般鲜红。就在那时,我想我听到了大自然不停地尖叫。于是,我画了这幅画——将云彩画得像真正的鲜血,让色彩去吼叫。”
比如,诗人李贺有一首游仙诗《天上谣》,诗共十二句,分成三个部分。开头两句写银河:“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诗人游目太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他听到了天上的银河夜里还在潺潺,闪闪群星就像微小的船只一样,浮在云层水面上漂动旋转,而银河两岸的流云们,也在调皮地模仿着水声叮咚。诗中描绘的,是诗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的所见所感,星云似水,沿着天河床流淌,凝神谛听,仿佛潺潺有声。
为什么一般人听不到这些声音?也许因为他们没有倾听。我觉得,所谓倾听,就是“用尽力量去听”。这里的“倾”字,类乎倾巢出动,类乎倾箱倒箧,类乎倾国倾城,类乎倾盆大雨……总之,就是殚精竭虑、毫无保留。只有认真地听,才能对万事万物有更确切的感知。只有用心去听,才能听到松涛海啸雪落冰融,听到蚂蚁的微笑和枫叶的叹息,听到来自大自然的深情呼唤,听到心与心碰撞的清脆音响,宛若风铃。
之所以一般人听不到这些声音,还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声音无关紧要吧?记得听过一个与美学家朱光潜有关的故事:学生到他家中,想要打扫庭院里的层层落叶,他拦住了,“我好不容易才积到这么厚,可以听到雨声”。厚积落叶,以听雨声——这种做法是否有道理,我也曾亲身做过验证。我发现落叶稀薄之处,雨声较为清脆,短促;而落叶堆叠之处,雨点砸下来噗噗有声,沉着,浑厚,确实有别。遥想朱光潜先生当年,打开窗子,对雨凝神,厚积的落叶承接雨水,他该从雨声品出生命的各种滋味:从暴雨的痛快刚烈,中雨的均衡节制,小雨的隽永缠绵,到毛毛雨的幽渺朦胧。在第一场秋霜降下之前,他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满地的黄叶,为即将奏鸣的雨——这美妙的天籁做准备。世俗中的大多数人都不能像朱光潜管先生那样,做这样一位幽微雅致的生活美学家。对他们来说,在饥饿生病的时候,没想听雨;在烦心忧愁的时候,不想听雨;在喧嚣忙碌的时候,不能听雨;在孤单害怕的时候,不敢听雨。他们的人生中可能要经历一万场雨,但真正听到的寥寥无几。
而艺术家的心中日夜不辍地回荡着种种声音,混合着宇宙万籁、人间私语、红尘喧嚣、心灵战栗的声音,这经过扩大、激增的声音,无时无刻不传入他们的耳鼓:每当注目纤草轻轻摇曳,每当在树木的枝干中追寻潜匿的树汁从根系上升到叶脉,每当静观大海波起潮落,每当孕育万物的强烈阳光或充沛雨水挥洒于天地,每当携着生命种子的四方来风,跨越数万里空间自远而近到来……他们都真切地听到了,那些别人听不到的声音。他们不但自己听到了,还试图将这种体会分享出去,让他人也能听到,听到静夜花开的声音,听到一只杜鹃鸟在暮春的忧愁,听到越过山坡的羊群消失于傍晚,从风雷咆哮中听到天神的声音。
今夜是平安夜,窗外的北风在低低呜咽,月亮清冷洁净又遥远,星辰在静静地运行。今夜在家里,我准备了一棵小小的青翠松树,树上绕了一圈小小彩灯。我坐在树下直到很晚,耳朵里充满簌簌下落的声音,那不是树叶,不是天籁,很多声音,并不属于什么东西。声音很轻,但是我听到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簌簌下落的时间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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