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首发于纳兰云斋,原创古风故事号,侵权必究。作者:木居士
1
窗外的雪簌簌下落,凤嫣握着茶杯,失神看着一片片落入尘埃的飞屑。
屋内,火炉烧得通红,大太太还在拐着弯儿和她借钱,言辞间的恭维,让她些许烦躁。
烦躁,却又需要。
她饮着不是很好喝的茶,漫不经心道:“家里没有男人了?哥哥呢,怎么不向他借?”
义镇的陈家,早年还算有名,她爹老陈娶了三房,眼前的人是大太太,膝下无子;二房早逝,留下儿子,名徽生;三房是凤嫣的娘,命数同二房一样。
“你哥哪像你有本事?他混得不行,没脸回来,也就断断续续寄点小钱,都不够塞牙缝的。”
凤嫣不语,最后一次见陈徽生,还是她当年跪在雪地上,被老陈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时候。
只是吃饭掉了一只筷子,老陈便使出浑身解数抽打她,陈徽生沉默不语,在屋里埋头扒着白米饭。
凤嫣不会忘记,那个又痛又冷的雪天,是大太太给的一碗热汤熬过来的。
如今,时过境迁,雪还是一样的雪,她却再也不是从前的凤嫣了。
大太太见凤嫣不吭声,愈发卯足了劲儿:“论出息,还得是咱们凤嫣,老陈瞎了眼,珍珠当鱼目,难怪沦落至此。”
老陈好赌,输光了家产,讨债的三天两头找人,他只好躲在外面,大太太联系凤嫣,恳求她出点钱。
凤嫣苦笑,是了,那时也不止是筷子掉落的事,是老陈赌输了,拿她发泄。
当时为了还债,把她卖给人牙子,她费九牛二虎之力从那魔窟逃出,阴差阳错学了唱戏,成了有点名气的戏子,再后来遇上一位捧她的爷。
时移世易,凤嫣挽着精致的鬓,裹着皮草坐在这里。
大太太见凤嫣还在犹豫,道:“听说凤嫣啊,要当葛三爷的姨太太了,那可是黄金般的日子哪!”
言外之意,是这点钱对她来说应该不值一提。
凤嫣冷冷一笑,端杯饮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褪下一个镯子。
拙劣的激将法,她岂能不知?只是看在当年那碗热汤的份上,还有……她想让陈家知道,她过得有多好。
“来时匆忙,镯子你先拿着,过几日取尾款便是。”
2
回到戏班子后,凤嫣眉头紧蹙。
大太太借的钱不是小数目,首饰仅存不多,思来想去,得向葛三爷要一些。
正想着怎样开口,一位同行想搭上凤嫣这条线,和葛三爷谈生意。
凤嫣一听,是个机会。若是促成,自己作为中间人,自然少不了功劳,到时候要钱更有底气。
凤嫣做了局,双方在三日之后谈妥。
同行感激不尽,当天便大摆筵席,盛请二人。
酒桌上的吹捧,把葛三爷吹上了天,凤嫣心下愉悦,道:“三爷腰缠万贯,这点小钱自不在话下。”
席间谈笑风生,不多会儿,凤嫣酩酊大醉。
趁着她去方便的功夫,同行拉着她一顿感谢,同时唏嘘她曾经的遭遇。
“虽然摊上你那爹,但你有三爷,上天没少你的福气。”
幼时的苦意,再一次泛到心上,凤嫣脸上布满红晕,晕乎乎道:“对,我会让他们好好看着……我将是葛太太……”
醒酒后,三爷抱着凤嫣一顿亲热,她一看火候到了,提起钱的事儿。
“凤嫣镯子丢了,三爷不打算再赏一些?”
三爷说做生意难免资金周转,等过两天定然给她。
凤嫣点头,等等也无妨。
3
一等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内,义镇连下了三场雪,家里人连来了几趟。
凤嫣无法,只好去找三爷。
葛三爷也爱赌,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赌馆。
路上,她正想着措辞,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眼帘。
那人佝偻着腰,因吸食鸦片,面上呈现出脏脏的土黄色;而眼里,也因彻夜赌博布满血丝。
是老陈。
凤嫣并不想理,那样的人,和他站一块儿都褪色。
豪车渐渐驶过去,凤嫣心底有一股叫“怨”的东西,蔓延全身。
多少个雪夜,她在街边角落里颤抖,哆哆嗦嗦吃着别人剩的干粮。
那时,她多希望老陈接她回去啊,那么冷的雪,躺在裸露的肌肤上,寒意刺透全身,她会丧命的!
想至此,凤嫣拿毛毯裹紧早已落下寒凉病根的双腿。
如今,她仍活着,而他潦倒,凤嫣一改幼时的希冀,只想圆了当下的心愿——做他的雪上霜。
“停车。”
凤嫣摇下车窗,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哟,闺女。”老陈一见凤嫣,立刻贴了上来,“你可真厉害,坐这么好的车……之前跟你说的钱的事儿,这么多天了,也该好了吧?”
凤嫣摆手挥散充斥在空气中的烟味,心底的厌恶不加掩饰。
“是好了,早就好了,只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个条件。”她伏在窗上,嘴角微扯,“今儿天真冷,凤嫣想让父亲大人在路上待上一夜,也好尝尝当年您女儿受的苦,您觉得如何?”
老陈僵在原地,她微笑离开。
她明白老陈不会听她的,但无所谓,凤嫣在乎的是她终于可以出气。
她深切感受到钱的魅力,曾经对她颐指气使的父亲,如今卑躬屈膝的样子,她心中腾起莫名的快意。
但这还不够,她需要更多的钱,成为陈家的救命稻草。她幼时的苦难要用他余生的逢迎相抵,让他受她支配、搓磨,敢怒不敢言。
4
凤嫣从来没见葛三爷在赌馆中的样子,今日一见,愣住了。
满头的臭汗,红肿的眼眶,扔牌的动作活像年轻时候的老陈。
不见赢,只见输,铺天盖地的脏话更为惊人。
凤嫣悄悄走到他身旁,小心翼翼提钱的事儿。
“钱钱钱,就知道钱,你眼里除了钱没别的了!”葛三爷嚷着,一把将她推到一边。
凤嫣愣住,正要说什么,一个威严的女声自门外传来:“那你呢?拿着我的钱逍遥快活的滋味如何?”
来者身穿旧旗服,眼里尽是疲态,然而端庄不减,正是葛家太太。
葛三爷一见葛太太,蔫巴儿不吭声了。
凤嫣心里莫名发慌。
葛太太也看到了一旁的凤嫣,冷道:“这就是你想收的姨太太?”
“是我。”见葛三爷不语,凤嫣只好代他回答。
葛太太冷哼一声,嘲讽道:“我要是说,葛家只剩个空架子,你还想削尖了脑袋进么?你可知道他在赌坊里欠了多少钱?怎么,嫁进来替他还钱么?”
尖锐的声音充斥在赌坊里,酿出一股苦味,凤嫣僵在原地,煞白了脸。
幼时她被爹卖去还债,几经辗转成了浮萍,好不容易遇到了葛三爷,以为苦尽甘来,可以安心汲取这棵大树分拨的养分。
可现下,在葛太太的眼里,她像是一根可笑的蔓藤,攀附着内里早已枯竭的槁木。
嫁过去替他还债……怎么还?她的人生,怎么又要和偿还挂钩?
“还有,听说你还拉拢他跟别人合作做生意。”葛太太瞅着凤嫣,“我的钱,我说了算,你说是不是?”
5
雪又下大了,凤嫣不知道怎么走出来的,脑子发疯似的重复着葛太太说的话:“你倒是有进葛家的潜质,你贪图他的钱袋,他觊觎我的财产,论龌龊心思,你俩还真是一对!”
这段话戳进了凤嫣心里。
不错,她心里渴望人前马后奉承,享受人们艳羡的神情,更想要在她爹面前争一口气。
幼时的磨难让她心生恨意,也使她处处要强,久而久之陷入矫饰的怪圈中。
如今,面子扯破,而此前的大话已经吹了出去,后面该如何,凤嫣没了主意。
正胡思乱想,戏班子门前传来一阵吵闹。
一个小戏子将她拉到一旁:“凤嫣姐,你可算回来了,来了一堆人,说是……找你要钱。”
戏园子里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积雪上布满七横八竖的脚印,耳边则是人们乱七八糟的议论。
“她说好了给钱,人呢?叫她出来!你们戏班子是怎么教的?做人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是大太太,那架势似要把戏班子翻个底朝天。
悔意连着心脏扑通跳动,凤嫣想,倘若她没许诺任何事就好了。
班主瞅见刚进门的凤嫣,急忙把她推了过去。
大太太一见凤嫣就抹眼泪,把自己的窘迫,老陈的颓败,哥哥的寒酸一一道尽。
凤嫣只好把她拉到一旁,如实交代自己出了事,没钱。
“什么?是谁说自己要当姨太太?又是谁炫耀自己有钱的?”大太太大叫,整个戏园子听了个透,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围了上来,逼走了空气,压得凤嫣喘不过气来。
“闺女啊,没钱干嘛夸下海口啊?”一长辈如是说道。
她想抬头看是谁,却注意到一些冷眼旁观的同行。
葛太太明白放出了话,那笔生意算是作废,她们眼中,充斥着不满。
凤嫣又气又悔。
气的是世态炎凉,从小到大,无一依靠之人。悔的是当初自己说大话,如今逼得自己下不来台。
不经察觉,心里那股怨恨早已变成毒蛇,缠绕在一个名叫凤嫣,生怕别人瞧不起的碎布娃娃上。
大太太见无人帮凤嫣说话,更是怨声载道:“白眼狼啊,当初就该冻死她,卖了也填不了窟窿啊……”
什么窟窿?凤嫣怔怔望着大太太。
老陈欠债的回忆像雪花一样扑腾,拼凑出一道血淋淋的真相:当年那碗热汤,是大太太想留着她一口气儿,好卖钱。
6
被嘲笑不说,戏班子也把她赶出来了。
凤嫣身着破溃又单薄的旗袍,走在风雪中,有路人笑她分不清气候。
凤嫣因着那话头笑出了声,她连铭记到现在的一点温情都是个笑话,这点算得了什么?
她麻木地走到典当铺前,将首饰全部当掉。
即便当初,大太太是要将她推入另一个火坑,却也实实在在拉回她想死的念头。
这次借钱,以了断之名,她要与那个家再无任何瓜葛。
掌柜见她消沉,故而多给了一些。
凤嫣投来不解的眼神。
“我们老板心善,说日子苦,来典当的也都是命苦之人,让我们多给些。”
凤嫣问老板姓名,称以后若有机缘,定当报答。
“姓陈,名徽生。”
凤嫣愣住,再问:“可是义镇人?”
“嘘,本是义镇人,现在不愿报那地名了。家里据说有个赌鬼老子,正事不干,一辈子倚靠别人。陈老板算看透了他,离开义镇去了外地,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发财致富……哎——姑娘可是义镇来的?莫非您与我们老板认识?”
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成为众人口中“没出息”的哥哥,她岂能不认识?
交谈后,凤嫣心头浮起一股被碾压的窘迫感。
这些年,她漂泊在外,本小有成就,却因着那口咽不下的气,要同烂人纠缠。
反观陈徽生,迅速抽身,万事靠己。
他财不外露,就连逢年过节捎回家的小钱,都是刻意为之。
他不助长家里人的贪婪,阻断金钱欲望上的往来,塑造清贫寒酸的形象。
她听大太太提过金额,其实那钱用来安生过日子是够用的。
凤嫣长叹,他和她,有同一个父亲,处同一片沼泽,想法竟如此不同。
7
凤嫣她把当来的钱都给了陈家,留了狠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义镇,没人知道她去哪。
异地他乡,身无分文,凤嫣万万没想到,在最落魄的时候,是陈徽生收留的她。
陈徽生待她温和,一概不提义镇的事,只问她将来的打算。
她耳边又回响起掌柜说的一句话——他人即地狱。
倘若她未被葛三爷的条件迷了眼,她还是一个勤勤恳恳,没有妄念的戏子,在戏园平静生活,安稳度日。
是她尝到甜头,滋长了金钱上的贪欲,唤醒了对老陈的嗔怒,萌生她痴痴的豪门梦。
此时此刻,她很感谢葛太太,她像她命运的化身,将她没个正形的开端早早结束。
凤嫣轻抚着腿上的戏服,说:“我想好好唱戏。”
放弃捷径,放下怨怼,她想像哥哥一样,脚踏实地,过好自己的日子。
一切都不晚,从前的事权当教训,今后该怎么做,她彻底懂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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