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报记者 朱子钰 刘一颖
周末人物·中国新闻名专栏
历史长河缓缓流淌,定十二点坐标,勾勒出个人视角下的中华史版图。
继《南渡北归》之后,岳南携新作《岳南大中华史》归来。“从北京猿人、三星堆到清东陵,12场考古大发现,见证中华百万年人类史、一万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这是岳南新作《岳南大中华史》的封面推介,也是岳南“主讲”大中华史的“教学纲要”。
以己之名,命中华史。是勇气,也是豪气。“这是出版社帮我定的书名。《岳南写大中华史》《岳南谈大中华史》《岳南解读大中华史》这些书名,也考虑过。”但最后还是去掉了“写”“谈”“解读”字样。岳南说,文责自负,现在的书名没有什么不妥,“就它了”。
寒冬时节,刚从上海风尘仆仆回到北京,岳南就与记者谈起了埋藏于书后的故事。
为与莫言李存葆“争雄”,
选择了纪实类题材
“我不是考古人,但我是作家,会写考古故事。”成名二十多年来,“考古纪实文学”无疑是岳南身上最显著的标签。
1990年5月,刚赴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就读半年的岳南,欲见识一下北京郊外的风景,遂乘公共汽车来到北京昌平明十三陵一游。刚进景区,就被古树参天、灵气饱满的历史氛围所感染。随后,他参观了明定陵地下玄宫,如同进入远古恐怖现场,地宫散发出的神秘感瞬间激起他的好奇心。“我想,背后的发掘过程也一定有许多故事。”
“写一写,如果在报刊上发表了,还可以挣个喝酒钱。”岳南思忖着。这位年轻的作家正面临着“出名如何趁早”的烦恼。“和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我写过诗歌、散文、小说、剧本,也发表了一些作品,但都没成大气候。”岳南直言,比自己高两级的学长莫言,已凭借小说《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闻名遐迩、引起轰动。另一位学长李存葆,早在济南军区当干事时就写了《高山下的花环》,其作品多次荣膺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一路高歌猛进。
纠结再三,练习再三,岳南决定另辟蹊径。“我认为诗歌、散文、小说、编剧都不是我的强项,唯纪实类题材尚可一试,或可与同行争雄。”
很快,岳南发现,抱着起初“赚酒钱”的心态写作远远不够。考古是一门很深的学问,门道很多,不以“虔诚的心态”研究,就容易沦为“地摊文学”或“胡说八道”。在岳南看来,考古与文学,二者天生相同又不同。文史一家,但别有洞天。“它们中间有一道门,也许能打开,也许打不开,但不会相互妨碍、构成挑战,反而会相得益彰、共同进步。”
循着在北京大学考古系得到的线索,岳南联系上负责明十三陵发掘工作的考古队队长、时任首都博物馆馆长的赵其昌先生,着手创作明定陵地下宫殿的发现、发掘,以及明代万历皇帝执政48年风雪交织的血泪故事。1991年,《风雪定陵》出版。
一次师出有名的小试牛刀,让岳南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向,并在文坛初露锋芒。作为他的第一部考古纪实文学作品,《风雪定陵》全景式、多侧面地记录了新中国成立后,有计划、有组织、主动发掘的第一座皇帝陵寝,翻开了中国考古颇为惨淡悲怆的一页。很快,该书被译成日、韩、英、德等国文字出版,荣获美国《世界周刊》畅销书排行榜冠军。
时至今日,岳南一直以《风雪定陵》为傲。新作《岳南大中华史》第十一章《明朝那些事》的史料,就主要来自《风雪定陵》。“大中华史,是一个很庞大的题目。”岳南着重选择十二个重大、具有代表性的遗址与陵寝,连同数十个在学术上同样重要的小型遗址,按其相互关联的程序,组织、连接,重新构建,试图还原中华文明的发展历程。
浩如烟海的遗物、文献中,岳南选出的每个篇章分量都很重。以前,每一处遗址单独成篇,前后不连贯。《岳南大中华史》正是在此前几十年采访、写作的基础上,进行重新梳理,补充了大量材料。“通过一百年来的田野考古发掘成果,由远及近、由点成线地连接起来,以物证对应史籍,用出土的遗迹、遗物来推断和验证中华民族文化与文明的来龙去脉。”岳南说,《岳南大中华史》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将文献材料与考古材料相结合,互相验证,“这样呈现出来的中华史就比较可信、有趣。”
抢救考古人不讲的故事
“我的采访对象中,有八成已不在人世。如果不写,很多故事会随着考古人的离世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而这些故事正是最接地气,也是大家最感兴趣的。”所以,在岳南笔下,不仅有大量的考古、历史内容,还有鲜活的人物和故事。
岳南说,自己是用文学的方式抢救了一部分可能将会失去的资料、信息。“故事谁都会讲,只是有些考古学家不讲罢了。”
很多古墓,自被发现,便玄而又玄,不可思议。《岳南大中华史》中引用的十几处大型遗址、陵寝,发现情形就各不相同。比如,清东陵是被军阀用炸药炸开的;山东临沂出土《孙子兵法》等多种兵书战策汉简的银雀山汉墓,是民工施工盖房时发现的;长沙马王堆汉墓是解放军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搞战备时发现的;明定陵则是国家有组织、有计划、主动发掘的。
搜集马王堆汉墓材料时,岳南挖掘到不少鲜为人知的细节,从多个切面还原了这场惊心动魄的世界级考古大发现。“说到离奇故事,马王堆汉墓必须得说说。成功发掘的背后,有艰辛与血泪!”岳南感慨。
在发掘马王堆汉墓两米多深时,考古人员发现了两个盗洞,一个方,一个圆。按照经验,盗洞是古圆近方。当挖到五米左右深时,发现了一只上海牌解放鞋,这证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有盗墓贼进入。当深入墓坑二十多米、挖到离墓坑埋葬的棺椁还差半米的时候,盗洞突然消失了。“考古人员庆幸之余,倒吸一口凉气。如果盗墓贼再往前挖一点,这个大墓就完了,真是千钧一发。”这一生动情节被岳南捕捉到,从而记录下田野考古的神秘性与实际工作的不易。
众所周知,马王堆一号汉墓的主人辛追夫人的尸体历经两千多年仍面目如生,引发世人惊叹,其实背后还有不少趣事。比如,岳南了解到,开棺后,考古人员请来医生往这位宰相夫人的血管里注射药物,施以抢救。眼见药物顺着血管流动,但最后还是没有抢救过来。不过,当时外人不知道真相,有了更离奇的谣传:老太太被抢救过来,并从棺材里坐起来,与考古人员说话。因为她说的是汉代长沙话,不是现代的普通话,考古人员听不懂——这还字字确凿地见载于日本一家小报,岳南通过关系,保存了一份小报样本。
另外,岳南解密:为解开保护马王堆汉墓女主死因以及尸体两千年不腐的黑科技之谜,考古人员决定解剖辛追夫人,结果在她胃里发现甜瓜籽。考古人员把甜瓜籽种在省博物馆,种子很快长出嫩芽,但长到一指多高时,因为浇水不当,死掉了。对此,考古人员十分后悔,说如果不浇死,就可吃到两千多年前的甜瓜了。
“考古工作中,类似遗憾不少。”而最令岳南遗憾、也是最不甘心的一件事,记录在《岳南大中华史》的《周口店:寻找“北京人”》一章中。
1929年,中国学者裴文中博士和贾兰坡院士,在周口店相继发现“北京人”头盖骨化石。但此化石在1941年神秘丢失,成为人类考古学历史上的“世界奇案”之一。20世纪末,贾兰坡启动“寻找国宝‘北京人’头盖骨化石”计划,岳南参与其中,先后找了10年。
从日本到美国,再到中国可能被藏匿的地方,岳南都走遍了。与此同时,他还采访了最后一位见到“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的中国人胡承志先生,美国太平洋舰队《星条报》的记者,日本东京、京都几个大学的教授,其中包括当年参与此事的长谷部言人教授的学生,美国的十几位教授与略知线索者,但皆以失败告终。
如今,“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已丢失80年。裴文中、贾兰坡等考古学家也已去世多年,但“北京人”头盖骨化石还是石沉大海,毫无消息。多年后,岳南将这段经历写进书中,希望广大读者能参与这个计划,让丢失的国宝早日回到祖国怀抱,完成先辈的夙愿。
“读完《周口店:寻找‘北京人’》后,‘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发现与失踪过程让人泪满襟,唏嘘不已。”一位名为“七十子322”的博主在社交平台上写道。
把“过去的事”讲得有意思,
让“现在的人”喜欢读
“燕道诚转头望了望窗外,略作沉思,终于下定了决心。香火缭绕、灯光摇曳中,只见他两眼喷着欲望之火,将手臂往空中用力一挥,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地说了个重重的‘走’字……”岳南用“燕道诚同款音色”有感情地朗读着《岳南大中华史》中《三星堆传奇》一章,挖宝场景徐徐铺开。
故事性强,画面感强,是岳南作品的一大特色。“每一个考古遗址或陵寝陵墓的发掘,都充满了惊险传奇故事。”所以,岳南尽可能地加以调查、梳理、叙述,形成考古物证呈现、史料史籍结合、故事发掘三者融会贯通,从而引导读者进入古今同框、远古与现代交替的空间,能与祖先直接对视、对话,聆听他们的欢乐与苦难。“这种写法非常通俗,跟考古学家的考古发掘报告不同,跟新闻报道也不同。”岳南提到,故事连故事,文物穿插在历史故事之中;以文物说历史,以历史事件来说文物。
岳南说,在采访中收获的故事可能有限,所以,要根据主题和情节去寻找故事。最近,他重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系列作品,十分认可其提出的“所有细节服务主题”主张。“寻找故事,一是通过大量的采访。考古是团队合作,一人拒绝,我们再找另一个人,只要认准、坚持,总能找到愿意分享的人。”岳南说,到一个考古现场待几十天是家常便饭。考古人员、村民、亲历者,岳南的采访对象尽可能覆盖更多的群体。在长沙马王堆、广州南越王墓、陕西兵马俑、随州曾侯乙墓、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等遗址,他采访遗址发掘人员,购买大量书籍、资料甚至仿制的陶器、铜器等,并带回北京反复研究;为全面了解龙山文化及工艺制造技术,他多次参观龙山镇城子崖博物馆,前往日照两城镇、诸城呈子遗址等龙山文化发源点追寻,并与黑陶工艺传承人、制作大师梁麒俊成为朋友,探讨黑陶艺术的巅峰之作——蛋壳陶工艺为何失传……
1991年正月初八,岳南踏着积雪来到西安,搜集有关秦始皇陵兵马俑的素材。“乘车到临潼后,我找到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馆长袁仲一先生。袁先生很直接地告诉我,这些年,大约已有两万多名记者写过兵马俑了。你现在再写,写不出什么新东西了。”岳南说:“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来写,我也不怕,因为兵马俑是属于我的。”这份自信和豪气,得到袁仲一赞赏,并为岳南赢得深入采访机会。当年,岳南完成了35万字的纪实文学《复活的兵团》。
为还原“三星堆传奇”,岳南蹲点当地20多天,不仅采访了省、市考古工作人员以及燕家后人,还和多位村里年长的婆婆大爷“拉呱”。“他们讲的‘从小听说的故事’,有夸张成分,但也有几分真,能增加故事的传奇色彩。”岳南说,大量阅读史料,从故纸堆里淘出故事,也是常有的事。
“采访不难,找故事也不难,难的是素材摆布。”岳南说,把“过去的事”讲得有意思,让“现在的人”喜欢读,颇费心力。“我最头疼的就是‘文物发掘出来之后’,如何展现文物。一说起文物的前世今生,又要跑远了。”岳南以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大立人像”为例,欲讲明白人像的文化历史意义,必涉及巫文化。“巫文化丰富庞杂,讲什么,不讲什么,也是一番取舍。”
在不断的文学创作中,岳南寻到了解决“说不尽”的有效法宝——加注释。这就不得不提《南渡北归》,被网友调侃“注释的分量堪比正文”。有评论家认为,“多注释”是《南渡北归》的创新。
岳南说:“范晔的《后汉书》注释比正文还长,我就是从中找到了灵感。”《南渡北归》涉及人物众多,脉络交错,许多精彩的故事无法在文中一一展开,于是,岳南以“注释”的方式,把“停不下笔”的故事写了进去,用以扩充主题,让作品更加完整厚实。“增加有趣的小故事,不仅是锦上添花,甚至是画龙点睛,所以,通过注释的方式讲小故事,能提升作品的可读性。”岳南得意地说,“我在作品的注释里还藏有许多‘心思’,大家可以去找找看。”
“考古文学”之外
今年,是仰韶文化发现和中国现代考古学诞生100周年,也是考古界丰收的一年,“三星堆上新”“汉文帝霸陵遗址确定”“河南洛阳正平坊遗址发现太平公主的‘豪宅’”……岳南说,震撼人心的重大考古发现和文化成就不仅频频“刷屏”,更惊艳世人、振奋人心。
天天与考古打交道,慨叹于灿烂文明,岳南对历史残酷的一面看得更加透彻。“曾侯乙编钟是战国早期曾国国君的一套大型礼乐重器,是我们国家迄今发现数量最多、保存最好、音律最全、气势最宏伟的一套编钟,代表了中国先秦礼乐文明与青铜器铸造技术的最高成就。即使到今天,编钟也可以进行演奏,非常了不起。在那个时代,工艺到达这样的高度,充分展现了劳动人民的伟大智慧。”岳南说,与编钟一起被发现的,还有被殉葬的21名年轻女子,年龄最大的仅16岁。
精美的文物,沉睡于地下。“它不知道,重见天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考古工作人员,还是盗墓贼。”岳南说,越写考古纪实文学,越深刻感受到,文物保护刻不容缓。岳南在“中国考古探秘纪实丛书”中多次提及,很多考古发现,在考古工作者进行抢救性发掘之前,已被盗掘。在发掘曾侯乙古墓时,考古队长谭维四说,发现了盗墓贼“作案”的痕迹。在墓中室的东北角,有一个直径90厘米的圆形盗洞,能够容一个人携带盗墓工具通过,此洞已深入墓底。岳南说,考古学家常年的辛勤劳作,使中国考古学在国内成为一门显学。也正是得益于这百年的考古成果,我们后人能清晰地回望过去,增强民族自信心和精神力量,面向未来更有勇气与担当。
山东文物资源丰富多彩,岳南也时时把目光投向家乡。“大家可能不太了解,早在1928年,山东就成立了古物保护委员会,是继河南之后全国第二个成立古物保护委员会的省份。军阀混战的年代,我们坚守保护古物,充分说明山东人对文化的厚爱和尊重。”岳南建议,对地上与地下文物要以保护为主,发掘与宣传为辅,“这是万全之策”。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人生在世,终归尘土。岳南告诫,不要只思考而不行动,要大胆去做。“《南渡北归》众多人物中,我最喜欢山东聊城的傅斯年先生。因为,他有大学问、大智慧,敢爱敢恨,爱憎分明。在家是孝子,为国是御史、是诤臣,是不世出的天才和民族栋梁。”说罢,岳南喝了一口茶,表情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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