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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永兴:哨兵(军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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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范永兴

夜半时分。

虽然清澈的月光静悄悄洒落在大地上,戈壁滩上仍然是一片混沌。

远看,天地迷离,灰蒙蒙一直伸向前方;近看,昏暗中泛着微微的小点白光,那是光滑的小石头呼应着月亮的情谊。小白点随着哨兵的目光随意流动,忽而闪烁,忽而隐没,仿佛把天上的星辰洒落到了大地上,让万籁俱寂的戈壁滩倏忽间有了些许的灵性。

杨正强站在哨位上,目光在黑暗的戈壁滩上扫个不停,上下左右,东西南北,一会儿目视前方,一会儿回头搜索,一会儿凝神瞩目,竖起耳朵倾听着四周的动静。哨兵啊哨兵,你此刻的全神贯注就是战士、连队、千家万户、整个国家都能够沉睡在甜蜜中的理由。

杨正强的耳边不时响起连长经常讲的那段话,不!那是发自连长内心的一首诗。每当值哨时,连长的那段话、那首诗,还有连长讲话时的手势和神态都会出现在眼前,活灵活现的。

那是在新兵教育时,指导员先给新战士们上了一堂“为什么要当兵、为谁而当兵”的政治课。接着,连长给大家开始讲军事常识,第一讲就是“哨兵”。他讲了哨兵的作用、哨兵的地位、哨兵的职责以及哨兵值哨的要求和技巧后,大声说:“哨兵是军人的第一身份,不论是和平环境还是战争环境,只要有军队,就要有哨兵;只要是军人,就时刻得值哨。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地震水灾,军队都不能没有哨兵。哨兵不仅要有一双洞穿一切的火眼金睛,也要有一对分辨率极高的顺风耳。”

随后,他给大家朗诵了一首诗:

哨兵是连队的眼睛,

哨兵是军队的神经,

哨兵是国家的雷达,

哨兵是指挥员的瞭望镜。

这一首诗,深深地刻在杨正强的大脑中,使他懂得了要当一名合格的人民解放军战士,首先就必须做一个合格的哨兵的道理。他想,在和平的时期,密布于全国的无数个哨位上的哨兵,不管是内地城市哨棚里的哨兵,还是边疆海防哨卡上的哨兵,就是在黑夜里睁大的一双双眼睛,他们共同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覆盖着祖国的山山水水,护卫着人民的幸福,保障着国家的安宁;在战时,哨兵的作用更显其重要,他直接和战士们的生命联系在一起,关乎着战斗的胜利或者失败。

第一次上哨,杨正强是在惊恐不安中度过的,曾经给战士们留下了一段笑话。

杨正强的家在山东半岛,父亲是黄海边的一个渔民。他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除了上学读书,几乎没有离开过父母。他的记忆中,曾有一个黑夜给他留下恐怖的印象。那是一个台风季节,台风来得很急,气象预报也很落后,在他跟随父亲的渔船出海后,村里才接到台风的预告。那天晚上,狂风肆虐,海浪足足有一丈多高,小船像一片树叶在海浪中上下颠簸。高高卷起的海浪,如倾盆而泄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灌进船舱,杨正强吓得抱住父亲的大腿哇哇大哭。好在台风时间不长就过去了,有父亲陪在身边,杨正强的心灵得到了些许的安慰,但那一夜的黑暗和恐怖,让杨正强至今想起来都后怕。

扛起了枪,杨正强第一次单独面临黑夜,而且是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大漠。没有亲人的陪伴,没有战友在身边,他多少还有些胆怯。但他想自己已经成为解放军战士,以后将会面临许许多多这样的考验。如果在战时,一个人值哨、一个人送信,一个人完成任务,甚至一个人面对敌人,总不能对首长说,我一个人害怕,完不成任务,不干了。哪还能叫战士?那就是胆小鬼、就是逃兵!

指导员在新兵教育的时候说过:战士都应当是猛虎,而不是孬种。杨正强决不能当孬种!于是,他鼓足了勇气,壮了壮胆子走上哨位。

这是连队的2号哨位,位置在营房外的训练场边,凡是进入营区的人,首先必须经过这个哨位,然后通过1号哨位进入营区。与5号哨位不同,这个哨位建有一个哨楼,遇到大风或沙尘暴的时候,可以在哨楼里值哨。

不巧的是,杨正强这次值哨,就碰上了大风天气。风从下午开始,时大时小,傍晚的时候,开始升级,等到杨正强接哨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风的嘶拉声了。

杨正强躲进哨楼里,紧了紧大衣,正了正肩枪姿势,站在哨楼门口目视了前方一会儿,随后转过身从哨楼的几个哨眼里观察了另外几个方向。风越来越大,嘶拉声已经变成了怒吼声。杨正强把皮棉帽往下拉了拉,用一只手搓了搓冻僵的脸颊,赶快就把两个帽耳朵放下来收在一起绑了起来。脸开始变得暖和起来了,耳朵里的风声也渐渐弱小了,可是外面的动静却听不清楚了。

这时候,杨正强的耳边响起连长的声音:站哨时要提高警惕,集中精力,绷紧战备的弦。不能三心二意,不能捂耳朵,不能睡觉。杨正强当然明白连长的这个话。就是说哨兵的职责决定了哨兵在值哨时要百分之百地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因为连队的安全、战士的安全、甚至全国人民的安全都交到了你的手上,千万马虎不得!

杨正强打了一个激灵,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涌到了头脑上,精神立马高度集中起来。他站在哨楼门口,再一次把目光投向远方。远方一片混沌,大风夹杂着呼呼的哨子声一阵一阵地钻进他的耳朵,随后又是石子吹起落地发出的互相撞击声。他想分辨这种声音中是否包含有不安全的因素,但怎么也无法分辨清楚;他又收回目光,在哨楼的四周搜索,石头还是静静地躺在地上,芨芨草在风声中瑟瑟发抖,只有沙枣树的枝条随着大风张牙舞爪,频频起舞。紧张的心情随之松弛了下来。

杨正强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便解开绑在一起的帽耳朵,把皮棉帽向上扶了扶。随即,一股冷气像鬼一样窜进他的脖子,而后是沙粒伴着枯枝柴棒扑打在他的脸上,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一边用手去抠吹进鼻孔里面的沙粒,随后又抬起手掌揉了揉眼睛。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杨正强是第一次值哨,无法估摸时间。但在他的感觉中,这班哨已经站了很久很久了,起码有好几个小时。由于长时间的精力集中和神经紧张,他感到了浑身的疲倦,面部也觉得紧巴巴的,鼻子似乎成了一个拉力点,把面部的神经从四面八方不断地向鼻尖收拢。他用手搓了搓面孔,打了一个呵欠,随之精神有所松弛,大脑也紧接着麻木起来,眼睛也开始不听话了,上眼皮与下眼皮不耐烦地打起架来。

眼皮终于合上了,杨正强站在哨楼门口睡着了。虽然仍是笔直地站着,可是他的头像小鸡啄米一样,隔会儿就点一下,不知点了几下,“咕咚”一声,头就碰在哨楼的墙壁上。他以为有人推了自己一把,吓了一跳,睁大了迷离的眼光四处搜寻着,结果什么也没有。

这会儿风小了,也不带哨子了,杨正强的紧张情绪又平静下来。他感到快到下哨的时间了,随即想提个神,可是提了几次仍然提不起神来;他想睁大眼睛,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他转了个方向,身子靠在哨楼里面又睡去了。

朦胧中,杨正强回到家里,他大声叫着爸妈,可是,掀开门帘,班长从屋里走出来。

“你不是站哨嘛,怎么跑回来?”班长问,满脸的威严。

“我想爸妈了,就回来看一下。”杨正强乞求着说。

“你这是擅离职守,逃兵的行为!”班长批评说。

“我就回去!我就回去!”杨正强转过身就走。

“注意,哨楼外面有情况.”班长大声喊起来。

杨正强惊醒了。他揉揉眼睛,发现不是在家里,班长也不在跟前,原来自己还在哨楼里。这时候,他睁大了眼睛,发现哨楼外面的戈壁滩上似乎有影影忽忽的动静。他把头探出哨楼外,惊恐地张望着,结果吓出了一身冷汗。不仅哨楼前十几米的地方,有黑影在活动,就在他转身的时候,哨楼的右边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杨正强立即端起枪,拉了一下枪栓,忽听一声驴叫,就在哨楼旁。他定睛一看,原来高大的身影是一头驴,而戈壁滩上那些影影忽忽的东西是一群猪崽。

杨正强松了一口气。他想,可能是刚才的大风刮开了连队猪圈的栅栏门,小骟驴在大风中挣脱了缰绳。它们自由了,我杨正强却虚惊一场。哎!

唉声未毕,从哨楼的左边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清楚了,这次确定是有人来了。杨正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他转过身子,端起步枪,稀里哗啦地又拉起了枪栓。

“谁?站住!”

来人没有回答,仍然低头前行。

“口令?”

对方停下步来,略怔了一下,又向前走。

“不站住我就开枪了!”杨正强大喊着,再一次拉响了枪栓。

“慢,慢,我是四班的刘宏。”

“为什么不回答口令?”

“我不知道口令。”

“干什么去?”

“拉肚子,上厕所。”

杨正强把枪放下的时候,刘宏已经走到哨楼下:

“你个狗日的听不来我的声音。”

“你个老兵油子都不知道,黑天瞎火的,哨兵只认口令。”

杨正强解开大衣扣子,也回了一声骂:“老油子,就不怕新兵蛋子开枪要了你的命!”

刘宏清楚,部队刚进山的时候,这一带还不太平,晚上值哨,哨兵都是实弹上岗。有一次,一个刚从机关下连队的新任指导员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去查岗。指导员想检验一下哨兵的警惕性,当哨兵连喊两声口令没有得到回答时,哨兵开枪了,结果指导员被打伤了一条腿。从那以后,师部下达了两条规定:一是夜间值哨,不允许带弹上岗;二是夜间查哨,任何人都不得摸哨。

刘宏因为拉肚子,走得急,没有听清哨兵的口令,他确实也不知道口令。当他听出是杨正强值哨时,就随口骂了一声“新兵蛋子”。刘宏是老兵,爱逗新兵开玩笑,尤其和杨正强经常斗嘴,没有正经。他知道哨兵的枪里没有子弹,也就没有把杨正强的警告放在心上。然而,刘宏却生出一个歪点子,说杨正强值哨时被驴和猪吓坏了,不断地向驴问口令。这个笑话很快传遍全连,当有人问起杨正强这个事的时候,杨正强笑着说:“刘宏就是那头驴。”

今晚太静了,像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贺兰山里实在是太少了。山上的石头沉睡了,戈壁滩上的芨芨草悄悄地爬卧着,就连哨位旁的那几颗沙枣树都一改平时迎风摇曳,搔首弄姿的神态,静静地站在那儿。穿梭在沙漠与戈壁之间的小壁虎此刻更是无影无踪。偶尔有流星划过,一根长长的光柱拖着一个明亮的火球,给这个黑暗而恐怖的夜晚增添了一丝生机。

此刻,杨正强站在5号哨位上,他的目光正从深邃而迷幻的天空落到山头上。山,离天三尺三,尖刀耸立戈壁滩,刺破青天锷未残,嵯峨逶迤锁边关。营房后面的这座山峰,战士们不知攀爬了多少回,有时是早操时间,连队统一爬山。连长一声哨响,战士们一个个像蛟龙出海,猛虎出林,争相恐后地向山顶爬去;有时候是晚饭后,班长带领大家玩游戏,谁先爬上山顶就接受一次全班战士的集体敬礼;谁如果落到最后,就罚他回去后给大家打洗脚水。这样的生活充满乐趣,战士们就这样在玩乐和训练中既锻炼了身体又增强了团结。

杨正强的目光继续向下移动,半山腰里有一颗小松树,他睁大了眼仔细地去搜索,怎么也看不见。那颗树虽然隐没在黑暗中,但它那郁郁葱葱的形象却长久地留在杨正强的脑海中。

松树的前面有一个小平台,那天全连爬山,排长王成云爬的最快,当他爬到那个小平台的时候,发现平台的后面有一颗小松树。松树虽小,却很旺盛,只是枝叶略显干黄。他欣喜地观赏了一会,便停下脚步,挥着手向正在向上爬的战士们大喊:“快来看,这里有绿色!这里有生命!”

战士们很快就聚集在小平台前,你看看,我摸摸,心情无比激动。意想不到的是在这个荒草也长不出的石头山上,怎么会有一颗小松树,而且小松树硬是从石头缝里挤着顶着钻了出来,给这个光秃秃的石山点缀了一点绿色。不知这颗绿色的种子从何而来,它怎么就能够在这个石头缝里着床,并且生根发芽成长!

其实也不奇怪。连长赵明真说,贺兰山西颠有一座野鸡岭,那儿漫山遍野一片松林,说明这个山上不是长不出树木,只不过没有形成气候。如果精心播种,加上认真管护,相信一定会有结果的。最后,在连长的提议下,大家立下了一个制度:从今以后各班、排轮流负责,给这颗小树浇水,帮它成长。

春天来了,戈壁滩虽然寒气未退,但透过山间吹过来的丝丝春风,不断抚摸着冰冷的大地,小松树褪去了枯黄的颜面,青翠的绿色逐渐露出笑容。全连一起行动,挖坑的挖坑,挑水的挑水,栽树苗的栽树苗,很快,山脚下出现了一排排的春色,有小松树、有沙枣树,有红柳树。如今,这些小树已经长出一米多高,依偎在山脚下,围绕在营房旁。尤其是半山腰的那颗小松树,从山下就可以看到它勃发的雄姿,它早已成为战士们的战友,不管风沙弥漫,天寒地冻,都巍然挺立在山间,伴着军营和士兵一起站岗。

杨正强的目光落到了山脚下的那两颗红柳树上,它站在黑夜中一动不动,护卫着身后用石子和沙砾堆起来的一个小土堆,那里面躺着新战士侯玉良。杨正强禁不住一阵心酸。侯玉良与杨正强同年入伍,又分在一个班。新兵训练的时候,他们就成为好朋友。侯玉良家在青海高原,也许是昆仑山滋养的缘故,侯玉良长的五大三粗,而山东半岛的杨正强则相对单薄瘦小。训练一开始,两个人的差距就明显的暴露出来。侯玉良长跑五公里可以不喘气,而杨正强跑不了两公里就气喘吁吁;侯玉良投弹一下子可以摔出60米,而杨正强最多40米;但是,射击训练中,杨正强十发子弹可以打中八发,而侯玉良最多只打中两发。两个人各有所长但脾气相投,能说到一起,就又成了好朋友,从此,在训练中互相帮助,共同提高。

意外出在那次野营拉练上,部队晚上在一片冰河上宿营,冰床下流水潺潺,冰河上雪花飘飘,侯玉良和老战士王少平是“一帮一,一对红”,俩人睡在一个被窝里。夜半的时候,王少平突然掀开被子大喊:“侯玉良太冰了!侯玉良太冰了!”等连长和指导员赶到的时候,侯玉良浑身冰冷冰冷的,早已停止了呼吸。后经检验,侯玉良死于心肌梗死。杨正平一直想不通,一个好好的大小伙,身体又是那么壮实,且来自青海高原,怎么冰河上一觉,就要了命?杨正良好长时间都无法从悲伤中脱身。

杨正强又想起他和侯玉良的那次谈心。那是新兵训练快结束的时候,当新兵班长宣布了新兵的分班结果以后,他们俩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他们俩人竟然分在同一个班里。

那天晚上,两个人坐在训练场的单杠下面,杨正强首先开口,问侯玉良为什么要当兵。侯玉良没有任何迟疑,坚定地说这是他从小立下的的志愿!随后,侯玉良说起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母亲。当他说到父亲的时候竟然流下了眼泪,泣不成声。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杨正强急切地问。

“我的父亲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候玉良摇着头说。

“病故?还是……”杨正强不知怎样问为好。

“不!”侯玉良抬起头,气愤地说,“他是被叛乱分子杀害的。”

侯玉良家乡属藏汉混居地区。解放后家中才分上土地,过上好日子,但一些民族分裂主义者不停地鼓动藏人脱离共产党的领导,煽动叛乱。他父亲曾经经历过马匪统治青海时的穷苦情景,体会到了新的人民政权实实在在的好处,联络一些藏汉群众抵制分裂主义的阴谋,被分裂分子视作眼中钉。就这样,父亲被叛乱分子杀害了。从那时起,侯玉良就坚定一个信念:长大以后要当人民解放军,捍卫新生政权,为父亲和牺牲在叛乱分子刀枪下的那些乡亲报仇。

正是因为侯玉良心中的这个信念,在新兵训练中,他不怕苦,不怕累,各项工作都走在前头,被评为“新兵训练先进个人”。

杨正强为侯玉良有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有良知、有觉悟的父亲而感到高兴,也为自己能够和侯玉良成为朋友,作为战友而自豪。两个人便在单杠下,迎着风沙互相宣誓。

侯玉良:“我一定要听连长、排长和班长的话,努力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

杨正强:“我要和全班同志团结一致,努力工作,为咱们连队争光。”

侯玉良:“我一定要苦练军事技术,争当连队的训练尖兵!”

杨正强:“我要和你一起,刻苦训练,永不服输,成为连队的训练标兵!”

最后,两个人互相约定,在各项工作中互相帮助,一起成长,争取年末两个人都能够成为“五好战士”。

然而,并没有等到年底,入伍仅仅三个月,侯玉良就告别了自己的誓言,无声无息,不言不语地离开了军营,离开了他的母亲,也离开了他的战友们。

侯玉良病逝后,战士们一致要求把他葬在营房后面的山脚下。他的墓地距离5号哨楼仅有一百多米,这样,战友们在值哨的时候就能够看到他,他也能够始终陪伴他热爱的连队和战友,并与他们一起守位着祖国的边疆。

杨正强久久注视着战友的墓地,眼泪不知不觉地下来了。眼泪贴在脸颊上,冷冰冰的,但他不觉得冷,反有一种凉嗖嗖而渗入骨髓的感觉。他为自己失去这样一位战友而悲哀,为部队失去这样一位好战士而遗憾!

六月的一天,部队外训,来到一块山地。训练的内容是山地攻防战斗中的单兵战术实操。班长颜世丰站在一块起伏不平的山坡上,指着一百米前面的一个小山包说:

“前面是敌人的碉堡,我们的目标就是向碉堡发起冲击,端掉它!”班长转过身,面向站成一排的战士继续说:“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今天我们的单兵战术主要训练三个动作:匍匐前进、翻越障碍、利用地形地物。

“是!”

战士们精神抖擞,齐声回答。

“朱学泉,出列!”

老兵朱学泉向前一步,跨出队列。

“你给大家先做一个示范,动作要快,干净利落。”班长发出命令。

只见朱学泉把炸药包往腋下一夹,迅速卧倒在地,低头弓腰,侧身匍匐向前;一条战壕横亘在眼前,朱学泉抬起左腿,提身一跃,像鲤鱼打滚一样翻过战壕;前面有几个弹坑,朱学泉一连几个翻滚,落在一个弹坑里,随后爬起身子,弓着腰,沿着一条壕沟向敌碉堡冲去。

“动作标准,干净利落。看到了没有?”班长对着战士们大声问。

“看到了。”

战士们大声回答。

“既然看到了,先从匍匐前进开始。张有堂,出列。”

张有堂照样夹起炸药包,匍匐前进。刚进了几步,就听见班长喊停。他不知怎么回事,愣在那儿。

“头抬得太高,动作拖拉。”

“报告班长,戈壁滩上石头太多,咯腰,影响匍匐。”

“这就是战场,敌人不会因为石头多,咯腰了就不打你。要知道,碉堡上架的可是机枪,一扫一大片。”

张有堂听清楚了班长的指导,修正了动作,扑下身子又继续前进。可是,在翻越障碍的时候,又出了一个错。当他匍匐到障碍近前的时候,突然站了起来,双手抱起炸药包,猛然一跃,跳上了壕沟。站稳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战士们,仿佛为自己的猛然一跃而感到自豪。

“你想寻死呀!”班长又是一声斥责,“刚刚说过,又忘了?前面是敌人的碉堡,碉堡里有机枪,你这样跳上去不是自寻死亡!”

张有堂明白了自己接连两个战术动作都出了错,根本的原因就是眼里没有敌人,缺乏敌情练兵。正如班长说的那样,平时训练不严格,战时就将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有了张有堂训练中的这两个教训,接下来的训练顺利多了,战士们按照教范要求,一丝不苟地展开了训练。

轮到杨正强进入训练场地的时候,班长特别叮咛他:带着敌情,多用脑子。

杨正强顺利地完成了匍匐前进和翻越障碍的动作,但在进入利用地形地物的场地时,却也出了错。

“敌人机枪开始扫射!”班长突然发出了敌情。

杨正强立即低下头,埋伏在一个土堆旁。

“射击停止了。”班长通报敌情发生变化。

杨正强赶快来一个翻滚,停在一个弹坑的边沿上。

“停!”班长让杨正强站起来,招呼战士们围成一圈。他问杨正强为什么不继续翻滚。杨正强回答准备不足,滚不动了。班长接着问,应该滚向什么地方。杨正强张了几次口没有回答出来。

班长说:“杨正强的这个动作有两个问题:一是观察不够,所以准备不足。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时时都要注意观察敌情,才能为下一步的行动做好准备。这个时候,翻滚不能停止在弹坑边沿上,应该一股作气,滚入坑底,这样才不至于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二是不知道利用地形地物的战术意义。要知道,在阵地前沿,利用地形地物十分重要,尤其是当敌人的炮弹不断在阵地前爆炸的时候,就要选择刚刚爆过的弹坑隐蔽自己。因为两颗炮弹落入同一个弹坑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刚刚炸出的弹坑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

经过班长这样一番教练,战士们都茅塞顿开,豁然开朗,训练不但有了精神头,也掌握了不少窍门。

晚上,连队宿营在山脚下的一块洼地里,哨位就安排在洼地边的一块小高地上。杨正强接的是班长的哨,时间在凌晨1点至2点之间。

今夜的天空虽然晴朗,但不时有云彩从头顶上飘过,月亮在云彩中时隐时现,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班长在离开哨位时特别告诉他,要记住下午战术训练的教训。野战值哨不仅要用眼用耳,也要用脑子,同样要注意利用地形地物。

杨正强在哨位上转了一圈,他明白今天这个野战哨位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哨位不但居高临下,视野宽阔,便于观察,哨位周围既有比较大的石头,还有几颗沙枣树,又便于隐蔽观察,这正是教案上说明的优良哨位。

杨正强也明白班长刚才的叮咛,野战哨位上的哨兵,就是战时的第一把刺刀,他要在第一时间与敌人接触,第一时间给部队报讯,也要在第一时间进行战斗,如果缺乏警惕,不仅哨兵会被敌人杀害,更会危及部队战斗部署以及指战员的生命。部队就是这样,连长、排长、班长、老兵、新战士,一代代的传、帮、带,从而传承着钢铁的纪律,规范的基因和克敌制胜的意志。

此刻,杨正强的眼前出现了一副这样的情景:

一轮明月。

一片草原。

一块高地。

一个哨兵。

这是1958年的甘南。

云彩依然布满天空,月亮依然忽明忽暗。

刚刚经过了一天的战斗,战士们被疲乏和困倦紧裹着都进入了梦乡,军营里鸦雀无声,只有哨兵在哨位上巡查时发出的轻微脚步声。

哨兵一会儿躲在高地上的一颗小树后面向远方瞭望,一会儿走到高地的边缘搜寻着旺盛稠密的草丛,一会儿又隐藏在大石头的后面倾听着四周的动静。白天的战斗太激烈了,来不及恢复的疲倦此时以更加困盹的攻势攻占着哨兵的头脑。不能睡觉,哨兵拍打了几下脑袋,准备站起来恢复一下精力。可是他不清楚,此时有十几个叛匪就阴藏在树后的草丛中,他们搜寻哨兵已经很久了,今夜的目标就是偷袭部队。哨兵强打精神,从黑暗中爬了起来,瞬间暴露了目标,还没等他站稳身子,就被身后窜上来的两个叛匪扑到了。好在接哨的战士发现了这一切,立即开枪示警。部队避免了一场遭遇战,哨兵却永远失去了生命。

这个事情就发生在连长的老连队。那个哨兵是连长的战友,他们同年入伍,又在一个排。每当向战士们讲起这件事,连长都禁不住唏嘘。他用血的教训告诉他的士兵:哨位就是战场,哨兵不仅要带着敌情值哨,而且要熟悉自己的战场,充分利用地形地物,学会保护自己。只有有效地保护好自己,才能更好地履行哨兵职责。

两年来,连队曾围绕“如何做一个好哨兵”的问题进行过多次教育和讨论,每次讨论,大家都会对这个血淋淋的教训进行分析和研究,通过多次的讨论和实践,连队集思广益,汇集战士们的智慧,总结出了警惕值哨的许多经验。比如在哨楼里值哨,需要的是集中精力,目视前方,执行条令,坚守职责。在城市或村庄值哨,必须学会利用地形地物,如果身后是墙壁,应身贴墙壁,确保后背安全,然后三面观察;如若在巷道口值哨,最好固守一个安全性大的墙角,在确保侧身安全的情况下,不断探头观察其他方向;在屋顶值哨,首先要隐蔽好自己的身体,同时利用墙沿、遮挡物、广告牌等物体进行观察;在野外值哨,利用地形地物尤显重要,树木、石块、壕沟,土崖都可利用;还有,天黑最好在高点,月明最好在暗处等等。、

此刻,月亮从云雾中露出了脸面,戈壁滩上明晃晃的一片,高地下一排排的野战帐篷清晰可见,高地上更是一览无余。杨正强从刚才的回忆中收回思维,快步来到一个大坑前,他看了看月亮,瞅准了一个背阴处,把自己隐藏在大坑中。对面传来了脚步声。

杨正强睁大眼睛仔细观察。有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但看不清面孔。什么人,半夜三更朝高地上走来,是要摸哨、还是要去营区?杨正强一阵紧张。

来人走到高地中间,踌躇了一会儿,四面看了看,然后走向小树旁,似乎搜寻着什么。没有结果,转身又走向大石头边,低下身子看了一会儿,然后直起身子,迎着杨正强向营区走来。

眼前就是警戒线,警戒线也就是安全线。不管对面来的是什么人,都不能跨越警界线一步,否则,就必须开枪,野战值哨可是带弹上岗的。

杨正强大喊一声:“乌鸡”。

对面回了一声:“凤凰”。

口令对上了。

听声音是连长。连长肯定是来查哨的。杨正强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报告连长,杨正强正在值哨。”

“是你小子呀?”连长笑眯眯地问,“刚才在什么地方,我怎么没有发现你。”

“在那儿,”杨正强指了一下大坑。

连长看了看大坑,又看了看大坑的阴影部分,拍了拍杨大强的肩膀:

“不错!有进步。”

操场上,篮球赛正在进行着。连长带一队,指导员带一队。两队打得难解难分。战士们热烈地鼓着掌,有的给连长队加油,有的给指导员队加油。

杨正强和刘宏站在一起,两个人正喊得高兴,通讯员把他拉出人群,把一封信塞在他的手中。杨正强看了看地址,是家信。但不是父母的信,是对象的信。

在那个通讯不方便的年代,战士们除了紧张的战备训练以外,想的最多的就是家信,父母可好?家中还有吃的吗?对象最近又在干什么?由于部队地处边疆,一封家信最少也要走个十天半个月,训练越是忙,盼望家信的心情越强烈。心虽系国防,家书抵万金。一封家庭安好,亲人平安的家书不但不会影响战士们的心绪,反而会更加激发大家的练兵热情。

杨正强已经好久没有接到对象的信了,他急切地想看一眼“亲爱的”那三个字,心中一阵激动。对象每次写信都以“亲爱的”三个字开头,他看到那三个字就心跳不已。

他们俩人是中学同学。对象叫翠翠,是他们班上的班花,她的父亲在县城的供销社上班,论人样,论家庭,杨正强和她都不在一个平台上。可是杨正强学习好,是他们班的班长,翠翠很崇拜这个班长。“文革”时期,中学只上了一年就停课了,他们都回乡参加劳动,尽管翠翠依靠她爸的关系,在县上的渔业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但他仍然忘不了杨正强。这时候杨正强因聪明肯干已被公社临时借调当通信员。

一次去县上送信,杨正强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碰见了翠翠。翠翠羡慕他那绿色的飞鸽车,更被他骑车的潇洒神态所折服,心中的崇拜很快上升为爱慕。父亲发现了女儿的秘密,劝她说,杨正强再好也是个农民,他的通讯员身份只是个临时。但是,翠翠就是喜欢他的班长王子,她铁了心要跟杨正强。她对父亲说,不要看杨正强现在还是个农民,将来一定有出息,说不定两年以后就可以在公社转正,也许五年、八年以后,还能够成为公社的社长。年底,杨正强要当兵,翠翠的心又上了一层楼,凭正强的脑袋,到部队上一定会干出个名堂的。说不定几年以后,杨正强就会穿上四个兜,到那时,她就是军官太太了。换过军装以后,杨正强就和翠翠定了婚。

杨正强把信握在手中,急匆匆跑回宿舍。这会儿宿舍没有人,战士们都看篮球赛去了,他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爱情了,也可以尽情地陶醉在“亲爱的”甜言蜜语中了。

杨正强急促地撕开信,往次开头的那三个令人心潮澎拜的字怎么没有了?她仔细搜寻着,仍然没有,只有干巴巴的“正强”两个字。他的心突然不安起来,甚至一阵紧缩。这是怎么回事?他急着看下去。

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不知什么原因,心情很烦闷。提了几次笔都搁下了。有一次终于狠了心,又拿起笔,可是写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我鼓励自己继续写,还是写不下去。写几个字,划掉了。再写几个字,又撕掉了。干脆算了,等心情好一点、

再写吧!

今天,终于心情平静了,头脑想清楚了,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我必须把我的想法毫无保留的说给你听了。实话告诉你,上学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咱们订婚的时候,我真的更加喜欢你,就在你当兵走以后,我也一直喜欢着你,可是一年、两年、三年,真喜欢慢慢变成了空喜欢。在我多少次对你的期盼和奢望变得越来越渺茫的时候,我的身体仿佛悬在半空中,丝毫没有踏实的感觉。你的前途未卜让我无法再继续等下去,你又不给我美好的承诺,我只能告诉你,咱们的爱到此为止吧!

我已经有了对我愿意承诺又愿意负责的白马王子。请你以后不要再来信了。

杨正强双手发抖,信从手中滑落到地上。他强忍着眼泪站了起来,无望地看着地窝子外面那根光秃秃的电线杆。

这种结局,杨正强早有预感,但他不希望,也不愿想,因为他也爱着他的翠翠。尽管他现在一个月只有9块钱的津贴费,但他从不舍得自己花,两年间还拿出将近一半的积蓄给她购买衣物,虽然钱少,但那等于自己的全部,也是自己的一片心呀!

刚来部队头一年,他们之间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封信,她的每次来信都热辣辣的,“亲爱的”三个字还是她第一次写过来的。他不好意思说那三个字,回信的时候,还是写她的名字。她来信埋怨他,说她的热情没有得到回报,说他不爱她。以后他的去信中,“翠翠”也就被“亲爱的”代替了。情况的变化出现在什么时候?杨正强想了想,大概在去年的下半年。她来信问他能不能在部队提干,他就感到了诧异。他说能不能提干是组织上的事,自己现在不好说;再一次来信的时候,她又说邻村的王祥和他是同年入的伍,在南方部队,上个月已经提干了,最近还回了一次家,穿着四个兜,真神气。

他很自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自己当兵时就没有想提干的事,只要服好兵役就行了;去年年底的那封信,她似乎不满意他的回答,指责他没有理想,兵当的窝囊;大约在半年前,她又来了一封信。那封信中,开头仍然使用的是“亲爱的”称呼,字里行间却夹杂着爱的思念和分离的怨恨。

最后,她几乎是用哀求的话语,规劝他,如果提不了干,就赶快复员,只要他能够尽快回来,她还给他留着爱。那封信,让他既兴奋又担忧,心情沉甸甸地思虑了好久,最后,还是傻乎乎地告诉他,自己是自愿来当兵的,闹着要复员如同当逃兵,他不能够那样做,希望她再等一年。此后,再也没有接到过她的信。

班长走了进来,提醒杨正强接哨,但发现他脸色不对,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便要其他人来代替他。他说自己身体没事,背上子弹袋,肩起枪,去上哨了。

杨正强今天值的是1号哨位,就在连队的大门口。在这儿站哨,不像其他哨位,可以随便松弛一些。这儿必须始终保持立正姿势,挺直腰板,集中精力,目视前方,而且不允许和任何无关人员说话。

杨正强走上哨位,立正挺胸,完全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姿态。但他的心中仍然没有忘记刚才看到的信,所以,脸上除了严肃的表情以外,还增添了几分肃杀。

刘宏从操场回来了,走到哨位前,看到杨正强黑沉着脸,嬉皮笑脸地说:“怎么,又要和驴对口令了?”

杨正强没有理他,仍然笔直地站着。

“哦,想起来了,是对象来信了。怎么不高兴?”

杨正强仍然没有理他,只是用眼睛瞥了他一下。

“还不理我?是等小骟驴吧!”

“你就是个小骟驴。滚!”

刘洪哈哈大笑着走了,杨正强又陷入深思中。

篮球赛结束了,战士们离开操场,三三两两地走回营区。太阳也开始落山了,又一个黑夜再一次降落到戈壁滩。

杨正强想通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自己选定的道路,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走下去。他只是想着,自己是一个军人,只有履行军人的职责,没有向组织伸手的任何权利。在此刻,站好岗,值好哨,做一个让连队、首长、战士们和祖国人民放心的好哨兵就行了。

这时候,杨正强的头顶上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响起,它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好像是从身旁的营区升起。他抬起头,仔细倾听,是有一个人在轻声朗诵着诗词。那是连长的声音,是排长的声音,是班长的声音,也是他发自自己内心的声音:

如梦令 兵恋(三首)

草青树绿日绵,

雁去书走人盼。

谁个知吾心?

彻夜孤苦难眠。

思念,

思念,

佳人何时再现。

心焦肠结眉绾,

小桥古道风变。

凉了清秋月,

相知何以太难。

怎变?

怎变?

海誓山盟不散!

山高夜深月远,

人去楼空情断。

寒天伴雪风,

孤身值哨夜半。

我愿。

我愿。

终生永把岗站!

本刊独家原创 抄袭剽窃必究

作者范永兴 1970年12月入伍,先后在陆军20师、兰州军区守备一师服役,历任战士、班长、干事、股长、教导员。后随部队精简整编调入第47集团军,历任旅政治部副主任、主任,旅副政治委员等职。转业后在银行工作。

原文编辑:曹益民

本文编辑:徐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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