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与李可染
黄永玉回忆——
整理/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他(李可染)谈齐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加味精香料的齐白石,这么一来,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读到李的画作,从座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从柜子顶上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李可染 无限风光在险峰图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头,后来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农民气质与自己的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艺术法门的精神依归。
李可染 清漓渔歌图
可染精通白石艺术的精髓。他曾经向老人请教“笔法三昧”,老人迟疑地从右手边的笔堆中拈起一支笔,注视好一会儿,像自言自语地说:“……抓紧了,不要掉下来!”可染不止一次告诉我这个故事、他也没有向我分析这句话的心得。
“抓紧了,不要掉下来”之外,还有重要的秘诀吗?没有了。世上有抓笔的秘诀吗?老人没有说,只是提醒他这个弟子,如果“掉下来”,就不能画画,抓紧、不掉下来,怎么拿笔都行。笔,不能成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笔是一种完成有趣事物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骑。白石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法无定法”“道可道,非常道”。可染不言,意思就在这里。可染不是孺子,不是牛犊。白石论法,是看准了这个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李可染 无限风光在险峰 1974 年作
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我去的。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门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三,花生是浅浅的一碟,“都是坏了的,吃不得!”
寒暄就座之后,我远远注视着这久已闻名的点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壳里也隐约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块的月饼,是哪年哪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李可染 怀素书蕉图
可染先生还提到老人学问的精博、记忆力之牢实。北京荣宝斋请齐老写“发展民族传统”六个大字横幅、老人想了几天,还问可染《天发神谶碑》拓片哪里可找,说上头那个“发”字应该弄来看看。他不久就看到了那个拓本,六个大字被书就后挂在荣宝斋当年老屋的过厅门额上。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至极,看得出其中的“发”字受到《天发神谶碑》中“发”字的鼓舞,乘搭过气势,倒看不出其中任何一笔的模拟,这是齐白石之所以为齐白石的地方。
李可染 牧牛图
可染先生对齐白石不仅尽精神上的弟子之礼,每月由中央美院发出的名誉教授的薪酬也由可染先生代领,并亲自送去白石铁屋老人手中。冬天来了,白石老人的家里人就会打电话来问:“学院为什么还不送煤来?”
送薪酬到西城,有时可染带着小女儿李珠或小儿子李庚去,老人总要取一张小票子给孩子作为“糖果钱”,入情入理,充满温暖好意。
李可染 牧牛图 1977年
跟可染先生找齐老大约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的女弟子家画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去请齐老题字。
我记得可染先生说过,唯一一张他与齐老的合照,是我拍的;同时,我跟齐老合照的一张当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记得给过他一张,底片可能还在我家那个抽屉里,得找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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