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余
《爱情神话》上映后的口碑是两极化的。包邮区的观众对本片的喜爱毋庸置疑,尤其是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在大荧幕上看到过如此生动的上海风情画了,自然倍感亲切。
然而,也有相当一部分观众对本片不感冒,最大的理由当然是占90%以上篇幅的沪语对白。有网友吐槽,《爱情神话》确实是个“神话”,听不懂上海话,只好全身心投入到对字幕的关注上,结果连笑点都get不到了!
一个略显残酷的现实是:在中国方言电影全面崛起的当下,沪语的影视剧却在大衰退,而这一趋势,即使是大热的《爱情神话》恐怕也无法阻挡。
方言电影被热捧背后的逻辑是什么
自2006年《疯狂的石头》上映开始,方言在中国电影里的比重稳步上升。当下甚至有了一种说法:是不是好片,先要看里头有没有方言。
此言夸张,但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无名之辈》里全身瘫痪的任素汐用自己的毒舌把两个低配悍匪骂得狗血淋头、晕头转向。试想,如果从她嘴里吐出来的不是“憨皮”,而是“傻瓜”“笨蛋”,是不是就失去了浓郁的讥讽意味?同样,《受益人》里的大鹏如果不是把“婆娘”“晓得”这些重庆方言挂在嘴边,又怎能凸显其不修边幅、穷困潦倒的小人物形象呢?
我们可以将方言在中国电影中的崛起视作一种美学——用方言解构权威与理性表达,解构个人与集体的边界,进而展现“底层叙事”和“乡土意识”。
但方言的意义又不止于此。“第五代”早就拾起了方言,但那些电影庄严的形式却与它们所处时代的具体经验相距甚远。因此,以贾樟柯为代表的新一代导演更希望通过方言来实现“回到现场”。
如果说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想建立新的“准则”,那么贾樟柯们的电影则让观众感到保持一切事物完好无损的不可能。就好像《三峡好人》里被拆除的古城,《站台》里消失的剧团,还有许多中国文艺电影里无所适从的小人物。方言倔强的存在,反衬出的是正在消逝的无形之物:梦想、安全感、归属感、方向感……
毋宁说,各色人物在电影里操持的方言,将当代中国城市繁华的表面与更幽暗的“个人叙事”联系在了一起,体现出了始终在“变”的世界给“不变”的个体生活带来的困惑与迷茫。
而这一切,恰恰是沪语影视剧最欠缺的地方。
沪语影视剧的“硬伤”
有意思的是,贾樟柯的《山河故人》中有一段,张到乐与上海的后妈通话,用的就是沪语。然而,片中的上海话貌似流利,硬伤却实在太明显。这不是偶然现象,近年来的影视剧作品,但凡涉及到沪语,都给人一种“不贴”“牵强”之感,且不论发音错误,就是说话的腔调和方式,也很做作。
为什么呢?制作层面当然难辞其咎,但更根本的原因是,影视剧中的上海和上海话已经离现实生活越来越远。这个问题不是刚刚出现的,事实上,它早就埋在了沪语影视曾经的“辉煌”里。
1994年上映,由潘虹主演的《股疯》,堪称沪语电影中的经典,但电影为了突出大众炒股时的癫狂,把上海市民描绘成了彻彻底底的“市侩”,过于夸张的形象脱离了现实生活。
同样,《孽债》《夺子战争》等早期沪语电视剧也把城市摆到了与传统乡愁对立的位置上。从农村插队落户回到城市,一切就都“变”了;为了争取世俗利益,可以不讲感情、不讲道德。于是,上海又成了“没有人情味”“唯利是图”的代名词。
如果说上世纪90年代的沪语影视恰好可以和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时期相互映衬,还能表现剧烈社会变动下都市生活的复杂性,那么把目光转向当下,沪语影视中的“上海”,则正变得越来越扁平化、单调化。凡是在影视剧中讲沪语的丈母娘必是势利的;讲沪语的丈夫必是懦弱的;讲沪语的女性必是自私的。与其说这是某种“地域歧视”,不如说是集体潜意识中对当代都市文明的误解和拒斥。
《爱情神话》也不能免俗。老白靠收房租就能维持生计,李小姐是广告公司的制片,格洛瑞亚则有钱有闲、老公失踪……这群中年男女的共通点就是,不愁生计,可以享受爱情。嘴里谈的是费里尼的电影,回忆的是与索菲亚·罗兰的风流故事,就连街边的鞋匠都三句不离阿姆斯特朗和哲学……所以,让部分观众感到隔阂的,可能不只是沪语,还有沪语影视作品与个人体验的距离。
拿什么拯救你,沪语影视?
《爱情神话》中有一个颇值得玩味的细节。老白和挚友老乌照例到街边喝咖啡(这又是一种“小资”的隐喻),一个操着苏北口音的保安迅速出现,要求老乌把自行车移到别处。老乌几番交涉未果,最终只好“认输”。
临了,他还不甘心地嘟囔起来:“侬都不晓得,我们是这里的主人,还是客人。”老白在一边开导他,“有啥啦,往上数三代,统统是这里的客人。”这个桥段可解释为“海纳百川”的城市精神,也可以被视作话语权的“交替”。换言之,对现代都市文明的阐释权,早就不在沪语手中。
由此不难理解,同样是难懂的方言,粤语影视剧的生命力为何依然旺盛。它们仍然是“洋气”的异世界的最佳代言人,更重要的是,大多数人不可能亲身去验证这一点。而沪语影视作品和真实生活之间的落差,却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
为什么选择黄明昊出演徐峥的儿子,开始我很不理解,从片中的表现看,他明显不会说沪语。但这又恰恰是当下上海及沪语的真实处境——不仅会说沪语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而且上海味道不断稀释化的时代趋势,也无法阻挡。
或许正因如此,周野芒老师扮演的沪上“白相人”(爱玩的人)老乌,才不得不“死”。因为,留给这类“老克勒”(兼具现代意识和绅士风范的老上海人)的生存空间,确实越来越逼仄了。
沪语影视作品就不能“接地气”?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电影末尾,张芝华扮演的母亲要求老白把房本名字改成孙子的,因为担心老白和李小姐结婚后,影响到财产权的继承。其实她想多了,《爱情神话》里的男男女女都在制造“爱情神话”,并无意进入世俗生活。
然而,全国中年人的日子,本来都是一地鸡毛,上海也不例外。市中心的一个亭子间,就能在多少家庭里掀起“腥风血雨”。当然,本片志不在此,只是用戏谑和幽默的语调一笔带过,一心想着让观众尽快回到“爱情神话”,照亮平凡而琐碎的人生。
老白和他的朋友们一边看费里尼的《爱情神话》,一边接力擦护手霜,分享蝴蝶酥点心。很多人说,这一幕实在“太上海”了!但是,到底什么是上海?什么是当代中国大都市的生活?这又不是光靠沪语对白就能回答得上来的。
说到这里,我又为胡歌说着一口字正腔圆普通话的电视剧《繁花》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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