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我与西安吟诵界结缘于2013年底,经陕西吟诵推广人、汉吟堂魏俊梅老师引荐,我邀请到著名吟诵专家、中国吟诵学会秘书长徐建顺教授莅临“学而讲坛”第252讲,向交大学子展示有着三千多年历史的中国传统读书法“吟诵”的魅力。
当时,我第一次听徐建顺教授讲解了什么是吟诵。吟诵是一种介于诵读与歌唱之间的汉语古典作品口头表现艺术方式,既遵循语言的特点,又根据个人的理解,依循作品的平仄音韵,把诗文中的喜怒哀乐,感情的起伏变化,通过自己抑扬顿挫的声调表现出来,突出其中的逻辑关系、思想情感,比普通朗诵要深入、充分得多,是一种细读的、创造性的、回味式的读书方法和表达方式,是文学、音乐、语言的综合体,是我们中华民族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吟诵区别于朗诵与诵读,不是一字一拍的阅读,也不是如今读诗文时的那种节奏,而是边读边唱。古人读书时的摇头晃脑便是在吟诵。作为中国雅乐之根,吟诵不仅是传统的诵读方式,也是创作方法、学习方法、教学方法、修身方法、文化传承的载体,是中国思维和精神的重要承载方式。在古代,所有的诗文都是唱的,代代相传,人人皆能。一首诗,一篇文章,不同的地区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韵味。而且吟诵是有规则,有内涵的,只有吟诵才能体会汉诗文原有的韵味。
这些年来,虽然与魏俊梅老师同在一座大城,但我们在彼此的生活中各自忙碌,相聚时间不多,却是同道中人,见面无需客套,性命直见。我看到魏俊梅老师为留住中华雅乐,留住古人读书的声音,历访了很多上过私塾的老先生,抢救性的采录老人们的“诵读声”,希望尽可能地还原古代真正的吟诵﹔组织吟诵进校园活动,在不同幼儿园、小学及国学私塾进行吟诵教学和推广,还协助我在西安交大组织过两期大学生国学吟诵夏令营活动﹔组织社区吟诵,为吟诵传承进行骨干师资培训,组织老年诗词吟唱社,指导陕西老年诗词学会的吟诵排练﹔组织了许多诗词曲赋书画融为一体的吟诵雅集,拍摄汉服情景吟诵微电影,举办公益亲子吟诵活动……如今,汉吟堂的中华吟诵展演,常常活跃在西安的唐诗节、中华传统文化论坛、端午经典诵读、灞柳节吟诗会、城墙吟诵、曲水宴集等各类舞台上。岁月如流,从阳春三月的春衣薄,盛夏的炎炎烈日,到萧萧落木的秋风起,再到天寒地冻的三九天;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再到蒙学四书……一诗一词,一文一赋,那些畅吟、感受、品评、分享,那些欢乐与开心,历历在目,我们在这座大城南北相望,聚也匆匆,但是心意遥通。我知道魏老师在推广吟诵时,一路前行的艰辛不易,她常常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尴尬。很多人从来没有听过吟诵这回事,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日本,吟诗馆像拉面馆一样多,甚至每一个卡拉Ok厅的“点播器”上都有吟诵的目录。吟诵在日本还是一种传统的健身的方式,不少日本人早晨起来到小树林去吟诵,通过这样的方式达到健身养气的目的。
“自古读书皆吟诵”,吟诵从先秦开始,在私塾、书院、官学等教育体系中口传心授,代代相传,是中华经典诗文的原生活态。最早进行吟诵教育的是周代。在周代,诗歌吟诵是小学和太学(相当于现在的大学)里的一门必修课。《礼记•内 则》记载,十三岁小孩读小学时候就开始学音乐、诵诗、舞蹈。进入太学以后,继续学习音乐、诵诗、舞蹈。到春秋时代,孔子第一个起来私人办学,有所谓“弟子三千,贤人七十”。稍后墨子创建了墨家学派。儒家和墨家在对待音乐的态度上有所不同。儒家非常重视音乐,孔夫子本人精通音乐和文学,所以很能教授学生学好音乐,并且把音乐同朗诵、演奏、歌唱和舞蹈诗歌结合起来。墨家讲究实际,认为音乐无用,墨子批评儒家:你们一天到晚教弟子“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墨子•公孟篇》),如果都这样的话,大家不是要喝西北风吗?但是儒家学派坚持让学生这么做。据文献资料记载,不仅孔夫子本人非常擅长朗诵和弦歌《诗三百》,诵读《春秋》非常出色,而且他培养的一大批弟子能吟擅歌《诗三百》,如子路、子游、曾子、原宪等等。所以,孔子可以称得上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出色的吟诵专家和吟诵教育家。孔子以后,历代国人都把吟诵作为欣赏和教学古诗文的重要手段。特别是唐代,这个诗歌创作的黄金时代,吟诗也成了唐代的一种风尚。从皇帝到大臣,从宫女到歌妓,从达官到平民,从文人雅士到村夫牧童,从学校师生到和尚道士,人们普遍喜爱吟赏优秀诗篇。说“李杜诗篇万口传”,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到了宋元明清时代,吟诵之学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扬光大。这个时期出现了一大批启蒙读物,如《百家姓》、《三字经》、《千家诗》、《弟子规》等等,以及此前已流传的《千字文》,由于这些启蒙读物大多用韵语写成,读起来朗朗上口,易诵易记,内容又切合普及文化知识的需要,所以在民间得到广泛传播。这种方法一直流传下来,甚至影响一直到解放之前。古时人人会吟诵,但自1905年清朝废除科举,私塾面临困境,吟诵受到打压。民国建立后,新学堂勃兴,旧有的传统私塾逐渐消亡。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在私塾学堂里传承了几千年的诗歌吟诵彻底离开了课堂。
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复兴中华吟诵?从中华吟诵发起人徐建顺教授,到中宣部副部长王世明,还有大量吟诵名家、文化学者已谈得太多了,我只想补充一个人观点,就是:中国传统哲学并非一种“思在合一”而是一种“身道合一”的哲学样态,因此中国文化的传承与运用,也体现出这种“身道合一”的特点。比如说,吟诵具有质朴而简单的旋律,能读出古典诗文的韵律、节奏,将汉语在声音上的特色彰显出来,所带来的精神愉悦是仅靠运用概念、判断、推理等方式无法得到的,只有抑制理性的知解,回归到感性的自然而为的状态才能实现。吟诵不仅有旋律、节奏、结构,而且有声音之高下、强弱、长短、清浊,这一切都是用来表达对诗歌之理解的。“声入心通”,古人的心态、情绪、意境,只有吟诵的时候最与之接近,最能体会。曾国藩提出“凡作诗最宜讲究声调,须熟读古人佳篇,先之以高声朗诵,以昌其气;继之以密咏恬吟,以玩其味。二者并进,使古人之声调拂拂然若与我之喉舌相习,则下笔时必有句调奔赴腕下,诗成自读之,亦自觉琅琅可诵,引出一种兴会来”。这种“声入心通”就是典型的中国的乐教,人把自己真正融为一个天地间的乐器,情发乎中,心口相应,一切都从感情出发,最终绽放出人性的光辉。
古人的吟是没有谱子的,今人为什么要附吟诵谱子呢?因为现在会吟的人太少了,中华吟诵作为一门非物质文化遗产有整理的必要性,有了谱子便于吟诵的教学和传播。其实,吟的时候对音的高低、长短、速度和旋律等处理有一定的即兴随意性,甚至同一个人吟同一首诗,今天这样吟,明天吟时可能在某些地方作些变化。所以郭沫若讲过一句话:“中国旧时对于诗歌本来有朗吟的办法,那是接近于唱,也可以说是无乐谱的自由唱。”这才是真实的人性情感,在这样的真性情面前,表演艺术永远是二流的。
“吟”和严格意义上的“唱”是有区别的,一是“唱”有乐谱可依,唱的时候严格按照乐谱唱,唱的人对乐谱一般不好随意地改动﹔而古人的“吟”没有乐谱可用,随口而吟,传授的时候也是口耳相传,家里的父亲教儿子吟古诗,就是这样一句一句教,口耳相传。二是“唱”在通常情况下有乐器伴奏,古人的“吟”没有谱子,也没有乐器伴奏。今人用乐器伴奏的原因,是现代人的审美需求多元化,配乐可丰富吟诵的意境,同时增加音乐性,使之更在听觉上更臻于完美。三是“唱”,每首歌都有自己的调子,唱法各不相同。而“吟”,同一格式的诗和同一词牌的词,可用同一个调子套吟,只是在感情色彩、速度、某些音节的特殊处理等方面有些变化。“吟”是自我的诗教,“唱”是为他人的表演。
我想起庄子说过一个故事叫《轮扁斫轮》: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砍制车轮。轮扁放下锤子、凿子走上来,问齐桓公说:“冒昧地问一下,您所读的是什么书呢?”齐桓公回答说:“圣人的书。”轮扁又问:“那圣人还活着吗?”齐桓公回答说:“已经死了。”轮扁说:“既然这样,那么您所读的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齐桓公说:“我读书,一个做车轮的人怎么能妄加议论呢?要是能说出道理来还可以饶恕,要是说不出道理来就处死。”轮扁说:“我用我从事的工作观察出这样的道理。砍制车轮,卯眼砍得宽大就松滑而不牢固,卯眼砍得窄小就涩滞安插不进,不松不紧,从手中做出的活儿,正符合心中摸索出的规律。这种火候嘴里说不出来,但是有个规律存在其中。我不能把这个规律明白地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学得到,因此年纪七十了却还要在年老时砍制车轮。古代的人同那些不能传授的东西都一起消失了,既然这样,那么您所读的书,也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这是庄子虚构的一个故事。这个寓言中的轮扁经过多年实践的“得之于手而应于心”的“数”(即体验)是不可以用语言告知其他人的,这个寓言中,其实蕴含着貌似简单却常易被人们忽视的深刻哲理。我觉得《轮扁斫轮》这个故事非常重要,因为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法论——天下之至道,精湛之技艺,无法用语言文字的方式得之,只能靠自己身体力行去体会。
所以中国古人在学习先贤往圣的学问,欣赏书画诗词等艺术作品时,很少只拿眼睛去看,也不可能像现代人那样,勉为其难地去对所谓“形式构成因素”进行物理学式的分析,而是立足于“天人合一”的哲学观念,注重“静观”、“玄览”、“卧游”、“品鉴”、“品味”、“体味”、“味道”等各种身体力行的验证。中国审美,是讲求韵味、余味、回味的,归根到底,可用一“品”字来总结,一“品”之中,视听嗅味触均有所调动,从一到多,触类旁通。禅宗里有“住于一味即摄众味”,讲求的也是对生命之美的申发和体味的深情。所以,中华吟诵的读书方法,强调亲历亲证,调动多重感官和各种身心功能,囊括了所有时空感、运动感、情调、意境、质感以及生命之美的本真,更深切感知、更本然地体味对象。这是一种全身心的整合,一种圆通和合的境界。这无疑是一种更多主动参与的、音心合一的“品味”或“体味”,音声相和,身心合一,是为“妙学”。中国人自古强调“身体”这个维度,有所谓“身在而道在,身在而美在”的说法,这种出于实践理性和“乐感文化”的审美体验,具有十足的“亲体性”。以至在后来的毛泽东思想中谈到“实践出真知”时也说: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得去亲口的尝一尝。这的确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既然体道验道悟道,是一种全身心的参与,而不仅仅是知识的灌输录入,因此,了解吟诵只需一个星期,学会吟诵需要一个月,学好吟诵则需要一辈子。藉吟诵以练心,是一个日久弥长而日日新的练心之途,足以安顿我们那颗不知怎样安顿才好的心。声由心生,可现在大多数人心与物产生障碍,连从小学习音乐的孩子也多数都无法自由地张口就唱,孩子更需要打开声音,释放心灵。如何打开自己真实的声音呢?从每天的读书吟诵开始。在我参与的汉吟堂的活动中,我看过魏俊梅老师带孩子们吟诵,师生之间充实快乐,大声地吟诵随之手舞足蹈,孩子自会从声音的情感变化中感受语言文字的魅力,身心当下就能受用。籍自己的音声领略汉诗魂魄,缘自身体,发自本真,契入生命,契入本心,内心萦绕的特具韵味的旋律,让孩子们在自然而然的长大中,真正成为一个有传统文化底色的中国人,荡涤乖戾之气,养成君子之风。吟诵的声音是真实的,我们可以随着吟诵之声回归心灵,与自我对话,与别人对话,与万物对话,与宇宙对话。同时,对美的品味,也成为了生命须臾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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