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张帆
编辑/计巍
米娅的孩子认出了照片中已经去世的妈妈
2015年,辞掉了高薪的地产工作后,木棉成了一名整理师。“断舍离”让她的生活变得轻盈。而看过太多杂乱不堪的家庭,她越来越意识到,拥有房子、金钱和地位并不等同于幸福。
在整理的工作中,木棉也触碰到了“遗物整理”。她发现那是个模糊的地带,对于多数客户而言,他们不敢、不愿也不知如何面对这些物品。一些被逝者视若珍宝的东西,在生者眼中可能一文不值。而那些闪烁着逝者生命弧光的物品,也未必全承载着负面的能量。有人通过整理遗物,梳理了自己的情感,重获了向前走的勇气。
妻子米娅去世后,阿卷联系木棉,他希望可以在木棉的帮助下,整理并留存一些妻子的衣物、照片和录音,给两个年幼的孩子建一个“妈妈纪念馆”,等孩子们再长大一些,帮他们和妈妈之间建立“连接”。
整理前后的小月家
她的生活和孩子一起消失了
当小月打开出租屋的房门时,整理师木棉感到一阵压抑。
那是一套不大的房子,挤挤挨挨住了五口人:小月和丈夫带着小儿子睡在主卧,婆婆睡在次卧,大女儿则睡在客厅。而那客厅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是客厅、书房、卧室的混合体。正对着房门立着一排靠墙的书架,书目并没有经过分类,除了大人读的书,还有上幼儿园的大女儿用的英语课本、全英文的绘本。书架几乎要被压弯。书架旁是一个小饭桌,供全家人解决三餐。大女儿睡的小床就挨在小桌旁,边上还堆着不少杂物。
这是2018年,和客户小月约好后,木棉从厦门来到了上海。因为是全屋的整理,物品多且繁杂,木棉还带来了团队的四五名成员协助。
整理过程中,木棉得知,在生大女儿和小儿子前,小月还有个孩子,在半岁时就夭折了。当时孩子在婴儿床上午睡,小月睡在隔壁的房间。很久没有听到孩子的哭闹声,等小月察觉到不对劲,过去看,发现孩子卡在床边的护栏里,已经断气。被送到医院时,小孩已全身发紫,在重症监护病房停留16个小时后,还是离开了。这之后,自责的情绪包围着小月,对家里的物品也疏于打理。
面对去世孩子的遗物时,小月落泪了。她跟木棉说,自己还会梦到这个孩子,有时觉得是自己害了他,有时又觉得凶手是别人;她抱怨自己在银行的工作不开心;也抱怨丈夫和婆婆,觉得他们对她的包容是假的,大家都在心里怨她;她对女儿要求严苛,也逼自己陪她读那些高阶的英语读物,但常常力有不逮。
木棉也是一位母亲,对小月产生了共情。她不得不暂时停下工作,陪伴着小月释放这些情绪。
全屋的整理工作从上午持续到傍晚。去世孩子的衣服,小月只留了几件,其余准备扔掉或者捐献。而那个小小的睡袋,后来的两个孩子都睡过,即便已经用不上了,小月还是想留作纪念。
木棉和她的团队离开前,小月已经平静下来。她告诉木棉,决心改变自己的状态,会在两年内辞掉工作,去公益机构做义工,服务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她还计划用更自然的方式养育两个孩子。
整理师木棉
书信、照片,和那上面的字迹
2015年,木棉的老公提出离婚。听到“离婚”两个字,木棉感到既气愤,又委屈,“没有想到我那么努力赚钱,结果换来的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木棉毕业后进入地产行业,摸爬滚打13年,做到高管,年薪50万。
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也让她牺牲了生活:每天早上出门时,孩子还没起床,晚上孩子睡了,她还没到家。周末和节假日也被加班占据。家里面凌乱不堪,没有温馨的感觉。一家人就算待在一起,也各做各的事,很少交流。孩子幼儿园举办活动,都是公婆和老公参加。
因为工作,木棉和老公经常吵架。老公说,家对于木棉来说就好像是一个旅馆,而他需要的是一个妻子、孩子的妈妈,不是一个“心一直在外面的女强人”。吵到最后,他提了“离婚”。
木棉意识到,如果这份工作继续做,自己身心俱疲的状态不会得到改善。而婚离还是不离,她很纠结。亲友给她的建议也分了两拨,有劝她“离了再找一个”的,也有长辈劝她“不能离”。她觉得心里很乱,看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
最终,她辞掉了工作。
回归家庭后,木棉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家。那是为了孩子上学而买的二手房,不光老旧,还堆了很多杂物。有天晚上,木棉躺在卧室的床上,突然有东西从天花板上砸下来。她吓了一跳,以为屋里进了老鼠。开灯看才知道,是一块脱落的墙皮。坐在床上的她哭了,心里想:我怎么把生活过成这样了。当时临近国庆节假期,她等不及找装修公司,自己和老公上阵,重新粉刷墙面,把家具悉数换成新的。她还整理了其他的物品,扔了上千件“垃圾”。做完这一切,她感觉自己也从内到外焕然一新,“整个人就轻盈了”。
状态有了好转后,木棉也开始思考工作上的出路。她想找份能兼顾家庭的职业,但思路还很模糊,于是每天泡在图书馆里,从书里找答案。那期间她看了《我决定简单地生活》和《断舍离》,对书里提倡的“极简主义生活方式”、“幸福取决于内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也第一次了解到整理师的职业。她直觉上觉得这是份适合自己的职业,于是带着好奇,上网找资料学习,报名整理师的课程,摸着石头过河。
成为一名整理师后,随着上门服务案例的累积,木棉发现,有一处模糊地带,似乎是多数客户不愿也不知如何去触碰的,这就是逝者的遗物。
丽梅的家里很整洁,除了书房——里面堆着丈夫的遗物,没有经过细致的归类和存放。丈夫离世后,多数衣服都按焚烧等方式处理掉了。剩下的书信、照片和摄影器材等,被一股脑塞进书房。不是没有想过收拾,而是因为每次整理到中途,丽梅就会止不住哭,整理也被迫终止。
40多岁的丽梅在一所高校担任图书管理员,丈夫生前是大学教授。两人育有一个女儿,几年前才从美国留学回来。2018年,丈夫确诊了癌症,五个多月后就走了。离世前,丈夫的求生意志很强,对于财产的规划,没来得及留下具有法律效力的交代。为了争夺遗产,丽梅和夫家人对簿公堂。官司持续了半年,虽然艰难胜诉,丽梅一直走不出过去的阴影。
女儿希望帮丽梅过这道坎,于是找到木棉,协助整理书房。
整理过程中,丽梅第一次打开丈夫的私人信件。丈夫有跟朋友和学生通信的习惯。他跟朋友谈论理想和爱好,也聊一些生活趣事和观点,语言活泼、诙谐。在给学生的信里,他勉励年轻人,要对未来充满信心。阅读时,丽梅陷入沉思,半晌,才对木棉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木讷、不爱讲话的人。”
书房里除了影集,还有些散落的照片。照片的数量不少,记录了女儿成长的各个阶段:第一次上幼儿园、第一次跟父母出游、第一次参加成人礼、第一次去美国留学……每张照片的拍摄时间、地点等细节,丈夫都在背面作了标注,并分好了类别。看到照片和那上面的字迹,丽梅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整理结束后,有天,木棉和丽梅的女儿聊天,女儿说,妈妈已经有了新的伴侣,两人相处得还不错。木棉想起那天整理书信时,丽梅说过的话:“先生应该不希望我这样子过下去,我也应该向先生学习,乐观地去面对这件事”。
米娅的遗物整理留存清单
他的那些“宝贝”变成一堆废纸
整理事业刚起步的时候,为了推广业务,木棉做了一年的公益整理,不收取任何费用。家人也不大理解她,觉得整理师跟家政阿姨差不多,但好在客户的正向反馈给了她坚持的动力。
遗物整理不算工作室的主推项目,从刚开始的线上咨询到后来的上门服务,每年只有一两个人来找她做遗物整理,且客户以年轻人居多。木棉说,这与避讳谈“死”的文化有关。对于遗物,多数生者会选择直接丢弃、烧掉,或依照当地习俗处理。人们也惯常把遗物整理看成是私事,不愿委托他人。
因为遗物整理的工作,木棉也重新思考了物品与人的关系。木棉的外公喜欢收藏瓶瓶罐罐。外公去世后,木棉目睹了家人把他的“宝贝”装车扔掉的场景。有次上门整理,客户家中堆了不少字画,但统统被“下令”扔掉。逝者的儿子告诉木棉:父亲虽然在艺术上有很高造诣,但却对家里不管不顾,所以这些字画对于家人来说,不过是一堆废纸。
木棉曾了解到,在日本,已有年轻人在做“生前整理”。生前整理,是指一个人在自己的意识还清醒时,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
生前整理的内容包括财物(固定资产、保险、存款、提前预留多少丧葬费用等)、密码(银行卡密码及各类型电子文件、网络密码)、医疗(到生命末期,选择哪种治疗方式)、服饰(死后穿的衣服、鞋子、物品)、通知(想通知参加葬礼的人以及不想通知的人)、葬礼(仪式、规模、布置、墓地、安葬方式)、遗物(留和不留的物品、贵重物品的处理方式、授权人)、遗言(自己想说的及对特定人想说的话)、留给生者的纪念(照片、纪念品、自传)等等。生前整理的初衷,既是为了方便别人,也是为了让自己在“死亡”面前,多一分掌控感。
不过现实情况是,木棉曾尝试跟父母谈及生前整理的话题,但父母有些抵触考虑这些事。公婆则相对“开明”。婆婆说,希望将来把骨灰洒在大海,不想“一辈子困在你们家”。木棉的丈夫听了很吃惊,“那我们去哪里祭拜你?”
曾有一对母女令木棉印象深刻。女儿找到木棉时,母亲已经到了癌症晚期。母亲坦然提出,想整理自己的物品。为了陪伴母亲,女儿辞掉了在悉尼金融行业的工作。母亲去世后,木棉听说,女儿去了“雏菊之家”——北京第一个儿童临终关怀病房当义工,还去了好多国家旅游。
整理好的米娅的遗物被阿卷放在柜子最上层
关于妈妈的111件衣物
阿卷的妻子米娅离世时还很年轻,只有36岁。彼时,他们的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刚刚六个月。当得知自己可能患癌时,米娅停顿了一下,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两个孩子怎么办?”
米娅走后,阿卷希望整理米娅留下的衣物、照片和录音,等孩子们再长大一些,帮他们和米娅之间建立连接——这也是他联系木棉的原因。同时阿卷也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孩子们,妈妈的爱一直都在,只是换成了其它的形式来陪伴他们。
米娅生前偏爱那些棉麻材质、款式宽松的衣服,颜色多为灰、白、蓝三色。阿卷和木棉筛选后,留下111件衣物,装进两个大收纳箱,放在卧室衣柜的最上层。他也设想过,通过剪裁、再加工,把它们做成包包或者别的饰品,送给孩子。
阿卷还整理了那些记录了米娅声音的音频文件。米娅生孩子时,阿卷悄悄放了一支录音笔在产房,那些分娩前后的疼痛、疲惫、喜悦与祈愿悉数被留存下来。
2015年,阿卷的一位朋友曾因写一篇公众号文章,采访过米娅。在这篇文章里,米娅提到老家——福建闽西山区的各类风味食材。米娅说,她从小就参与挖笋的劳作,对于挖笋有“一肚子”的经验:那些急着要长出来、把表土撑开一点裂缝、鼓起一个小土包的笋,被当地农户认为已经是春笋了,“春笋一般长到膝盖这个位置都还能吃,还不会老,可以用来做笋干,或者腌制成酸笋,再往上就长成竹子了”。
她也传授对方食材的烹调方法:“今年山里雨水充足,又赶上一个温暖的开春,香菇在这样的条件下长得快,往往伞盖会薄一些,适合炒菜吃;若要炖汤,还是要选肥厚的香菇”。
整理时,重听当年朋友采访米娅的录音,阿卷忍不住流下眼泪。
阿卷说,相较自己,米娅的性格务实、独立。米娅生前有家网店,卖些她家乡的山野食材,也代理一些品牌的生活器物。
米娅离开后,阿卷接手了这家网店,从头学习怎么运营。他也努力填补着家庭里“妈妈”角色的空缺:他学着给两个孩子做蔬菜卷和辅食;陪伴女儿读绘本,把儿子用彩纸捏出的“恐龙”拍照记录下来;去家附近的公园遛娃时,他会背上米娅留下的那个“妈咪包”。
有时走在路上,看到和米娅气质相似的女孩,阿卷会联想到米娅。厦门有家咖啡馆,阿卷和米娅过去是常客。米娅离开一年半后,再坐进这家咖啡馆,闻到庭院外散发的植物的味道,阿卷仍会想到妻子。
几年前,木棉的父亲遭遇了一次车祸,伤情严重。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木棉都在医院陪伴着他。那次,父亲“一直很强大”的形象在她心里骤然坍塌,对失去至亲的恐惧让她感到战栗,茫然不知所措。因为这段经历,加上整理工作的需要,她开始探索,究竟该如何面对“死亡”?
相比2015年成为整理师前,木棉的变化很大。她早已不是那个穿着裹身裙、踩着高跟鞋、忙到忽略家人的“职场精英”了。她也不再满脑子想要实现“财物自由”,不再通过拼命从外部“抓取”来获得滋养。
木棉在厦门有了一间自己的整理工作室。工作室内部没有过多的装饰,墙壁是干净的白色,地板上放置了一个木质的浅桌,访客可以坐在这里喝茶。这是12月,窗外有棵木棉树,个头超过了三楼的位置。一些树叶已经飘零,留下深色的枝干伸向天空,让人联想到它们在春天繁茂的样子。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小月和丽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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