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 荔
在一些历劫沧桑的古都,如西安,南京,开封,天朝、地朝、人朝,更迭的君主、后主,处处都是衣冠文物,历史已太过陈旧了,甚至于成为一种负担。在这样的土地上降生,天然地有一种人生凄美感,成长的历程中,又被充满文化积淀的日常生活所作用,所以,古都人的骨子里,多有一种博大的悲怆美。夕阳淡淡的余晖下,大片苍茫的老房子的屋顶,在灰黑黛青的四方城中绵延,生活厮守于其中的人们,拙朴、清明、沉淀、谈说往事,这是古都气质的最好说明。
以西安人为例,表现在舞台上的是“嚎啕”一般的秦腔;表现在家居生活的是婆娘们“催眠”的小唱;表现在“清明”、“寒食”的是坟头的“哭唱”。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依据的“天悯”、“人怜”的初级情态,而是有着深厚、持久的历史成因的:悲怆的历史把它巨大的体形投给了这一方水土,在这一块地面上留下了博大无边的“沉痛”的影子,这个影子几千年了也没有淡化,或者自行消亡。这个“影子”伴着一辈辈的古都人过活,成为一种“呼之欲出”的感情。
作为外地人,当年初来陕西,听出地方戏曲中秦腔最为独特,深受民间“哭丧”、“哭腔”演变而来,粗旷、刁野,一开口便是哭腔,是说不完唱不尽的悲调。在远处听秦腔,能想象出那人是悲戚着脸吼出来的,看唱者痛不欲生的表情,分明是唱自己的人缘、生计、命运。秦腔为生存而唱,生存因艰难而生压抑感,压抑感跟随秦腔发泄。古都人愁生计,更愁生计之外的精神之苦,如冲不出这黄土穹隆、四方连城,在向命运的较量抗争中产生了秦腔。秦腔中没有少女处子,没有纯情,一切都是过来人的感受,掩饰不了历经大劫、历经万难的感觉。秦腔心境最适合沧桑老人,老人心境是中国过去历史的心境。
在西安这座古风厚重的城市,我度过了许多悠长年月,听惯了悲酸的民间音乐。这里有阿宫腔,相传起根于当年筑阿房宫徭役的小唱;这里有秦腔,相传发苗于“哭秦二世”的坟场。古腔曼妙,婉啭若嘤,一种涩苦难咽的自然悲怜,藏在这三百里秦川的地方唱腔里,这是民间的理性之光:当生命被外界的物质挤压的时候,面对无法言说的悲哀,只有猎猎风中长歌当哭。许多的红尘时光中,听远处急鼓哀弦的秦腔传来,在城墙根下,在寻常巷陌,如同历经几世轮回的老灵魂穿越而来,每个音调和音节,似乎都是哭唱,而且哭得极躁动、极凶狠,每一声都是怨怼:怎么又来到这世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的倒不是肉味铜臭女人香,而是苍生的仓皇与恐惧,历史上如翻书般一页页而过的乱世历劫。
古都太老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有来历。顺着城墙,随意乱逛,一不留神就走进一片花木簇拥、安逸清幽的民居,午后的小巷里,一间店铺门前攀缠着一株郁郁苍藤,四下无人,阳光明净,绿叶轻垂,白花初放,在凉风中开开合合。谁曾在此活过爱过吟唱过,人人都光着屁股干干净净地来,走得却邋遢,总是,一身脏兮兮的风霜与尘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知为什么,西安有很多我没有去过的地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又是什么道理?可能是我前世某段残存的记忆,而我也已分不清了,是因为工作喜欢上这里,还是缘分带我来这里。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巷闾转角,密雨细风,
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精魂化入草木而滋生。
生命的无奈,时光的无情,让古都人从灵魂深处对命运敬畏,对生命珍重。也许,正是因为人类对万事万物有悲悯的情怀,所以才一路走到今天。
偃旗息鼓的古老宫殿,
沉甸甸檐角,
已然很钝了。
天欲雨,愈来愈湿了……
恍然间,什么交错、飞离,
犹如漫天都是羽毛。
时间,乱了,一刹那;
一刹那,亦终归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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