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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里的聋哑人大部分来自扒窃团伙,他们入监后会迅速找到组织,抱团互助。但哑巴韩群不同,他不属于这一类。
韩群的牢运很不错,入监时正赶上「严惩牢头狱霸」的文明改造大形势,没吃过皮肉之苦,犯人们平日里顶多拿他取取乐。
入监第一天,监舍的组长要登记亲情会见的家属成员——按监狱规定,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入监会见。
其他犯人的登记表格上都写着一家老小的名字和电话,唯有哑巴在表格上写了「倪静」两个字,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关系栏里,赫然写着「女朋友」。组长看后,当即就把这张不合格的登记表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篓。
哑巴无人探视,但那个叫倪静的女孩儿却经常给他写信。
第一封信寄到的时候,被监舍里负责打水的犯人给冒领了。那天晚上新闻联播过后,冒领了信的犯人举着倪静的来信,在监房的过道里大声朗诵:「韩群,你出事之后,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天天想你,担心你……你放心,爷爷奶奶那边我会常去照顾的……」
哑巴没有听觉,犯人们对着他笑红了脸,他也不明所以,只是跟着憨厚地笑了一下。
信读完后,还在监舍里被传阅了一段时间。犯人们轮流把信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倪静成了监舍里所有人的「梦中情人」。
没过几天,倪静的第二封来信又到了。
负责发信的犯人在监舍门口喊「韩群」,监舍里的犯人们异口同声地应答着,唯有哑巴一声不吭——他听不见。
最后,这第二封信到了组长手里,他向监舍里的犯人们宣布:「谁愿意替我顶一个夜班,就可以给这封信『破处』」。
组长的话音刚落,监舍里就举起了高高低低数不清的手。韩群瞪着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2
倪静每天给哑巴寄一封信。但监狱里收发信件的程序过于繁琐,所以信件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有时隔三四天,有时一礼拜。
第三封信是一张明信片,背面贴了倪静的照片。这张明信片先被组长拿到,他在监舍里进行了公开拍卖。起价两包香烟,每次加价涨一包。最后,一个犯人用一整条香烟的「高价」拍得了这封信,这个「土豪」就是我的老乡——黄鑫兵。
黄鑫兵原是一名跑江浙沪专线的长途货车司机,他干了 15 年,终于在南京河西买下了一栋房子。虽然买房的梦想实现了,但难愈的前列腺增生和与妻子名存实亡的关系,让他对奉献了 15 年光阴的岗位充满了敌视。
他成了一个「路怒族」,败运也趁虚而入。在浙江嘉善的一个加工厂的拐弯处,两个刚从厂里下班的情侣被黄鑫兵撞死在货车下,紧急刹车留下的轮胎印也全是血色,拖了十几米远。
最终,他因交通肇事罪,获刑 2 年 6 个月。
黄鑫兵并没有私藏拍得的明信片,反而,他把明信片还给了哑巴。这个行为,破坏了监舍里愉悦的氛围——他抢走了犯人们的「公共情人」。
那时,监狱里已经全面推行文明管理制度,完善了计分考核制度。同改之间发生殴斗行为会被扣基本规范分,造成严重后果的,还会受到加刑处理。因此,囚犯之间通常不再用暴力解决矛盾。
「不懂规矩」的黄鑫兵,成了监舍里的公敌。凡人们虽然不会对他施加直接的暴力,但间接的「惩罚」在所难免。
两天后,监区门口那个刷了绿漆的监狱长信箱就被人投进了一封举报信,里面汇报了一条重要信息:十监区犯人黄鑫兵在枕头底下藏了绝缘手套!
绝缘手套是加工车间必备的劳动用品,严禁犯人私藏带进监舍,一旦发现,犯人就会被视作企图翻越电网越狱,要禁闭审查。
收到举报,督察组迅速进监舍搜查,果然在黄鑫兵的枕头底下找出一双崭新的绝缘手套。黄鑫兵当场被带上手铐,去了高危监区的禁闭室。
狱政科审批的禁闭审查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后,黄鑫兵将会瘦成一只猴。
无趣的牢狱生活里,一个陌生女人的情书勾起了犯人们极大的期许。送走「坏了规矩」的黄鑫兵,倪静陆续寄来的情书又一封封落回犯人们的手里。
杀鸡儆猴,监舍里再也没有人敢「坏规矩」了。
3
在高危监区,我骂黄鑫兵犯傻。「何必为了一个哑巴得罪号子里所有的犯人。开哑巴的玩笑很正常,这样的残疾犯人没受到肢体上的欺辱已经很幸运了。」
「我当然知道这个地方枪打出头鸟。我用一条香烟去换那张明信片并不是因为我同情哑巴。一来我本身不怎么抽烟;二来我就是想和号子里的犯人较劲,他们往上喊我也跟着喊,出手阔一点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以后也好混一些。」黄鑫兵说。
「那你干嘛把明信片给哑巴?」
「那张明信片背后贴着一张照片,我无意中把它撕了下来,背面写了一行小字:『韩群!照片正面的我依然属于你,照片背后的我可能要嫁人了……你要是没看见,不代表我欺骗了你!我爱的永远是你!』我觉得这信对哑巴来说很重要,该让他知道,说不定写写回信争取一下,就可以留住倪静了。」
「你这个事办得很不上路子,你把信给了哑巴,害人害己,屌个作用不起!」我教训道。
黄鑫兵被关进来不过一个月,哑巴就因为打架斗殴被送到了高危监区四楼的禁闭室。
黄鑫兵给他的信,让这个哑巴意识到,倪静的来信总在被别人冒领。他很气愤,但犯人们早就做好了防范,他们把倪静的来信藏得十分隐蔽。
韩群没有听觉,在监舍里只能靠眼睛辨别倪静的信是否到来。
一天,一封来信被一个犯人拿在手里做了下流的动作。韩群看到后,愤怒地把一盒滚烫的稀饭扣在那个犯人头上,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犯人们见势拉偏架。三五个人架住哑巴的胳膊,嘴上喊着「别打了」,实际上却给另一个犯人制造攻击的机会。
韩群体格健壮,他发起狠来,挣脱束缚,见人就挥拳。在这场混乱中,有两个犯人的鼻梁骨被他打断。哑巴被送进高危监区,等待他的将是法院的加刑处理。
哑巴进高危监区的时候,黄鑫兵恰好解除特控。
我这个老乡对哑巴的事感到十分愧疚,他觉得要不是自己多事,哑巴也不会打架、加刑。他求我务必多加关照哑巴,为此,他还让家属给我账上打了 2000 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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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哑巴的遭遇,我并不感兴趣,这种事情在监狱里实在平常。但看在黄鑫兵是我老乡的份上,又念在自己账上凭空多出 4 位数字,我还是尽可能让哑巴在禁闭室里少吃点苦头。
监狱的禁闭室里没有窗户,发霉的床板下面就是便池,冬冷夏热,蚊子还多,春秋两季在南京这种无常的气候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长时间被关在里面的犯人,免不了受罪。
哑巴关进去的时候是冬天,监狱的操场上覆盖着一层兔绒似的雪。我给哑巴送了两条军被,监狱的军被 80 元一条,虽然都是黑心棉制成的,但对付这个冬天还是足够了。
法院加刑的通知已经下来了,哑巴需要在禁闭室里撑三个月。这三个月,除了 270 个白馒头,他别想再见到其他食物。但我额外给他备了 20 袋榨菜和 6 包火腿肠,这样的关照,实在是给足了黄鑫兵面子。
哑巴加刑那天,监狱里的水杉刚开始抽芽,返青的操场上坐满了犯人。全监 6000 个光头一起蜷缩着脖子,没有蓄发资格的犯人们只能缩进棉衣来抵抗春寒。
哑巴被带到广场上,站在犯人们前面,接受中院代表的加刑宣判。
警示教育只是监狱文明管理的一种方式,犯人们谁也不会关心别人的刑期是延长还是缩短,大家只是乘机打盹儿。可那天,操场上的犯人们突然哄闹起来,甚至引来了两个排的武警维持现场秩序。
因为哑巴在宣判的时候,突然跪在了中院代表面前。他说不出话,只是「咿咿哇哇」地叫唤,手还在不停地比划,似乎是有冤情。那段时间,河南村民赵作海冤案的新闻传进了监狱,犯人们看见哑巴「喊冤」的举动后,浮想联翩,一个个都义愤填膺起来。他们借机起哄闹事,宣泄自己的不满。
后来,在武警手中一米长的橡胶棍的震慑下,所有犯人都退了回去,哑巴也被狱警迅速押离了现场。
驻监检察院的检察官特地去询问哑巴是否存在冤情,哑巴在纸上写道,「我不是喊冤,我只是想要回那些被犯人们藏起来的私人信件。」
狱政科领导立刻带人下去搜监。从同监舍犯人们的枕头、鞋垫子、床板缝里……他们总共搜出了 143 封信,寄件人都是同一个人——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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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打架伤人,哑巴韩群原本 6 年有期徒刑变成了 8 年。虽被解除了禁闭,但他仍需要继续留在高危监区,接受两周的特控管理。
那天,我请高危监区的大组长通融,把韩群要到了自己所在的监舍,除了一些不可违犯的硬性规定,我尽可能地关照他。哑巴也知恩图报,叠被、洗碗、洗衣服……这些活都抢着帮我干。
在两周的相处中,我发现他有一个了不起的技能:他可以摸着我的喉咙,「听」懂我嘴里短句的意思,然后在卫生纸上作答。
正是因为这项「神奇」的技能,让我得知了哑巴的经历。
在徐州丰县的一个小镇上,有一排生产电动车配件的家庭式工厂,韩群就出生在那里。他肤色黝黑,身体健硕,一生下来就有听力障碍。长大后,他摸着老师的喉咙练发声,这才学会了说自己的名字。
韩群 7 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是个健全人。从此,在父亲脖子上骑高马的人变成了弟弟。那时,他的父亲从加工电动车配件的生意里攫得第一桶金之后,野心勃勃地开了丰县最大的肥料加工厂,可因为经营不善,总共欠下了近千万的债务。
韩群 7 岁的某一天,父亲带着母亲和弟弟一起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据说,他们去了新疆躲债。
倪静是个孤儿,也是个聋哑人。她出现在丰县大沙河镇果树林里的时候,还是一个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一个在路边撒酒劲儿的汉子捡回了她。这个汉子就是倪静后来的养父。
倪静的养父在丰县算个「能人」。他不像镇上其他的果农一样,凭着勤劳致富,他有自己的生财之道。他常年开着一辆三轮货车往返于周边县镇,这辆货车进行过改装,外面罩着一层广告布,上面标有「激情舞蹈」四个红色大字,里面常常坐着三五个衣着暴露的农村妇女。
周边县镇但凡有集市,都会出现这辆车的影子。他圈地扎棚,兜售十元一张的纸票,为广大「精神匮乏」的农民群众,送去一场又一场激情的表演。
倪静的养母总在换,永远都是养父车棚里的某一位……
韩群和倪静是在一所聋哑学校上学时认识的。那是一所寄宿学校,韩群的爷爷奶奶每隔两三个礼拜才来接他一次,而倪静的养父有时一个学期也不会出现一次。
周末空落落的校园里,他们总会相遇几次。二年级时,他们比划着手语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六年级第一次牵手,上了职高,他们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相识相恋 10 年,他们占据了彼此生命中一半的时间。
在职高,韩群学的是面点加工,倪静学彩妆和纹眉。
那时的倪静已出落得十分漂亮,她身上的肉不多不少,衬托出少女该有的身段。虽然天生在语言和听觉上有所缺失,但在其他方面,老天给予了她最大的优待:灵敏的嗅觉,灿若繁星的眼眸,雪白的肌肤……
职高毕业后,韩群在一家饭店当面点师,倪静则一直待业,养父说要给她另行安排。这两个年轻人两三天聚一次,甜甜蜜蜜,从没闹过别扭。
那时,韩群爷爷奶奶的房子拆迁后,分得了两套安置房和 5 万块的补偿款。韩群打着手语对倪静承诺,自己要先开个面馆,然后再娶她。可是韩群的爷爷奶奶刚搬进新房不久,韩群父亲的债主们就找上门了。他们赖在屋子里不走,随地大小便。血气方刚的韩群没忍住,拿着一根钢管敲坏了其中一个债主的头,造成对方重伤。
韩群犯了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 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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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两周的严管特训,韩群被下放到监区,接受劳动改造。对他的关照,我尽了最大的努力。
微凉的初春转眼到了酷暑,烈日下的蝉鸣和夜里的蚊嘤,让狱里的日子更显焦灼。在这样一个备受犯人厌恶的季节里,我又一次在高危监区遇到了黄鑫兵。
他顶着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身上的囚服已脱去。这次他出现在高危监区,是来接受出监物品检查——黄鑫兵 2 年 6 个月的刑期已满。
走出大门的时候,他给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和家庭地址,虽然当时离我刑满还有些时日,但他依然反复叮嘱,「出狱后,务必和我联系。」
黄鑫兵写给我的号码和地址,我记在了一条裤子的裤卷上,这条裤子在我刑满之前就弄丢了,出狱之后,我也忘了这事。今年我在夫子庙看灯会,一个发福秃顶的男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发现不认识对方,开口便骂:「老鸡巴!干么事?讨打啊?」
「你个屌孩子!我都认不识啦?黄鑫兵!不上路子,出来也不给我打电话啊!」
我愣了一会,想起在牢里的时候确实有过这么个老乡。随即握手拥抱,在夫子庙的一家茶楼里坐下来。
「我刚出来没几天,就去丰县帮哑巴找倪静了,毕竟这孩子加刑,也有我一部分责任。」黄鑫兵呷口茶,对我说道。
「你没得事干了,找到倪静又派什么用场?」
「实际上还不如不去,回来后几天都没睡好。」黄鑫兵叹道。
「干么事啊?」
「那个小潘西(南京话,女孩子)在棚子里跳舞,裤头都不穿!她老头子把她嫁给了她的搭伙人,比我小不了几岁,我看见了也没得话讲了。」
「这事,你写信告诉哑巴了吗?」
「怎么可能?我又不呆,上次的事情我可长记性了,这个事要跟他讲,那就不是加刑了,可能要出人命了。我去监狱给他上了两次钱,就没联系他了,不想刺激他,先熬出来再说吧!」
我们沉默了片刻,举着茶,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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