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毛毛九岁时,曲靖带他参加了一个暑期夏令营。
一车24个孩子,连带义工家长,老师,司机共31人。露天营地在山顶,车子顺着盘山公路蜿蜒向上,另一侧是陡峭山崖。
突然前方冲来一辆小轿车,司机情急猛打了方向盘,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已向山崖跌去。
曲靖被撞得晕了片刻,睁开眼的第一时间,赶紧去摸毛毛。
毛毛的手糊了一层粘稠的血,他的身体被安全带勒着,下肢被前排塌陷的位子卡住了,左腿有血汩汩冒出来。
曲靖用口袋里的指甲钳剪断了勒住毛毛的安全带,使出全身力气移动那个卡座,再把毛毛从碎了玻璃的窗抱出来。
毛毛睁开眼睛叫了声,妈妈,随即又无声无息。
八月的烈焰明晃晃地照在头顶,曲靖抱着毛毛小小的身体,只感觉彻身的寒。
远处来了几个救援的人,曲靖感到下腹部一阵剧痛。她半跪着把毛毛交给对方,说了声谢谢,便晕了过去。
醒来已经是次日。
医生说曲靖腹部受挤压大出血,已经开刀止住了。毛毛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左腿可能要面临截肢。
这场事故成为全网新闻,幸存者只有五名,包括曲靖母子。
亲友说曲靖和儿子至少活下来了。然而等在手术室外的曲靖老公马庄和婆婆不这么想,婆婆直言,是曲靖害了毛毛。
2
当初计划夏令营时,看到昂贵的收费清单。马庄和婆婆强烈拒绝,为此和曲靖争执了好几天。后来是曲靖自掏腰包付了那笔钱,婆婆还心疼,一个月起早贪黑都卖不了那么多包子。
曲靖是一名普通会计,在一家小公司做事,月薪不足三千。
马庄和婆婆在小区门口经营了一个早餐店,买点包子,油条,豆浆类,赚得也不多,勉强一家能在城里生活。去年他们才从城中村的群租楼里搬出来,住进一套小两室。
毛毛读了小学,看着别的孩子老早补过英语,奥数……几乎每个孩子都有一门技能傍身,曲靖坚持给毛毛报了英语班和绘画班。
一年学费几乎和房租持平。
这一点马庄没说什么,可其他不必要的开支坚决拒绝。比如,夏令营,那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玩的游戏。
可为了开拓毛毛的眼界,曲靖咬着牙都得掏。
曲靖惭愧在心。
机构后续赔偿了90万,曲靖一句话都没说,直接默认婆婆保管。自己却是发了狠要赚钱。毛毛以后要康复训练,装假肢笔笔都是大开销。
那之后,曲靖白天上班,晚上报班考高级会计证,她想有机会提高薪资,跳槽去大公司。
可就她全力为以后的生活筹谋时,马庄却用赔偿金买了一套期房。马庄解释,房价涨的太快,怕以后买不起了。至于房子按揭他负责,因为早餐店不开了,婆婆全天照顾毛毛,马庄打算找个班上。
最初婆婆对毛毛的照顾亲力亲为,把屎把尿,翻身按摩。有时看到毛毛的那条残腿,她心疼地会掉几滴眼泪。
再后来,她白天去做钟点工,直接在毛毛床边放一些矿泉水空瓶,叮嘱毛毛往里面撒尿就好。曲靖下班回家看到毛毛身边散发着尿骚的塑料瓶旁,心中伤感又气愤。
3
当所有人各司其职时,毛毛就成了那个被牺牲的。所有人都觉得自我奋斗为了毛毛的将来,马庄是,婆婆是,曲靖也是。
曲靖不想和婆婆争执,不然她就会反将一句,这一切都是你害的。
婆婆从不带毛毛出门,他说毛毛不愿意白天出去。
毛毛也真的从不在白天出门,而且毛毛不喜欢用拐杖,曲靖买一支,他扔一支。可白天家里就他一人,需要上洗手间,没有拐杖是不行的。毛毛便长久地躺在床上,任凭自己随意拉在床上。
有时曲靖觉得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抗议大家对他的忽视。曲靖便安慰他说,毛毛是大孩子了,一些事能自己做就要学习自己做。
当然另一方面,她觉得毛毛需要承受一些压力和痛苦。
每天晚上,曲靖推着轮椅带毛毛散步,毛毛会在口袋塞一把猫粮,附近的流浪猫会亲昵地跑到毛毛身边。那天,曲靖说想带毛毛去市郊看樱花。毛毛问,人多吗?
然而不等曲靖回答,整个身体摊在轮椅上自语,人多就不去了!
曲靖发现毛毛的心理调整最关键,他在家要么看电视,要么打游戏。长久以来对外界也生了恐惧,更怕出门接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当奶奶开始抗拒带毛毛出门时,毛毛会觉得自己不能出门。当心底对人群生了抗拒,他再也无法面对白昼的光。
曲靖给毛毛请了心理医生。
医生推荐毛毛一些动漫,益智游戏,书籍,毛毛都会认真看,认真玩,认真读。曲靖尝试和心理医生带毛毛出去过几次,虽然出门前都会闹一会脾气,可心底是想出去的。在外面虽一声不吭,表情却是雀跃的。
毛毛不用拐杖便不能回学校,曲靖只能某天带他去遛弯,自己转身把轮椅推走,留了一支拐杖给毛毛。曲靖讲,无论如何,你都得学会使用拐杖,你得回到学校,你得上大学,找工作。你不过比别人少了一条腿,其他的人生都是一样的。
她没有理毛毛撕心裂肺的呐喊,只在前方等待他的追随。
那天毛毛回来的很晚,他用极度冰冷的目光看着曲靖,曲靖一点也不介意那股仇恨,至少儿子能借着拐杖将一千米走完。可是等一家人睡下,曲靖藏在洗手间一个劲流泪,她真的伤害了毛毛,可是不得已,不是吗?
人只有接受事实,才愿意向前走去。
4
距离那场事故两年后,毛毛拄着拐杖回到五年级的课堂。
毛毛没有留级,曲靖在家里帮他补了所有课程。学期初次测评,毛毛得了全优。曲靖作为家长在会议厅发言,毛毛成为了学校的新星。
可,他似乎并不快乐。不过这些小情绪,曲靖并未在意,人总归得成长,得承担。
心理医生调去异地,临走送给曲靖一本书,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医生说,毛毛身体机能不错,左腿以后装假肢,不影响正常生活。他还说,社会上有很多残疾人照样活的精彩。让毛毛不要过度在意身体的残疾,而是要充实精神。他还建议曲靖不要把毛毛的绘画班停了。孩子觉得烦闷时,至少有个抒发情绪的窗口。
曲靖读过那本《我与地坛》,她觉得过于沉重,等毛毛大一点再给他看。目前只能是努力赚钱以确保毛毛生活学习各方面开支。
两年里,曲靖忙赚钱,照顾毛毛,对马庄的关注少了。他回家无非吃个饭,睡个觉,有时一连半月不见人。
婆婆先和马庄起了争执,埋怨马庄不给生活费,再后来她老找曲靖的茬,央她赶紧生个二胎。
最初的苦口婆心,变成后来做饭,洗衣,倒垃圾都会自语般嘟囔。她甚至动员毛毛说服曲靖要个弟弟或妹妹。
曲靖心里早有打算,即使要生,也不能是现在。现在婆婆只不过是嫌弃毛毛残疾,想让马家有个体面的孙子。再说,她目前还没有能力照顾好毛毛,那有心思要二胎。
婆婆日日提要二胎,毛毛紧闭着房门,音乐声老大。马庄则常常在两个女人的口水战里偷偷溜出门。
毛毛读了初中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甚爱读书,学习也从不让曲靖操心。画室老师也说,毛毛天赋不错。曲靖在心底长舒一口气,毛毛终于懂事了,长大了,不需要她那么操心了。
未想,毛毛实则成为了一个苍白,沉默的孩子。
5
马庄包养小三像一个笑话。
一个没什么积蓄,家有残疾儿子的马庄竟在外包养了女人,还要生孩子。曲靖在才交付、还未装修的房子里看到挺着肚子的女人,最离奇的是婆婆竟在简易厨房忙活着炖汤,阵阵鱼香充斥着曲靖的味蕾。
曲靖操起任何可移动的东西往地上扔。婆婆急乎乎地给马庄打电话,“有人要杀我孙子了。”马庄匆匆赶到,脸上不仅没愧色,反而一脸嫌恶。曲靖就像提刀上门,谋人钱财,害人性命的恶鬼。
不等曲靖质问,马庄反问,你要怎么着?
这一问,曲靖失语了。她把眼泪擦干,说房子是毛毛的赔偿金买的,应该留给毛毛。
马庄还没发话,大肚子女子开始嚷嚷,马庄说给她房子,她才愿意生孩子的。
每个人都恶,每个人也都守着一份委屈。
曲靖管不了这么多,这套房子是她未来人生最后的着落。以后毛毛大了,至少还有一套房子落脚,她也可以一辈子照顾毛毛,如今看是要流浪街头了。
所以,无论如何曲靖都要夺回那套房子,她稍懂法律,这房子原本就有她和毛毛一份,马庄强行和别的女人住不合情理。
她打算以毛毛的名义起诉马庄。
毛毛很抗拒,曲靖觉得他不懂事,不配合她,以后两人真的有可能露宿街头。如今的爸爸和奶奶早不是可以依赖的亲人了。这样的说辞总是让毛毛想起自己的断腿,难道不是因为自己残疾了,爸爸才找别的女人生孩子吗?
马庄则直言要和曲靖离婚,毛毛他来照顾。言外之意就是曲靖可以净身出户。
马庄还说,这是对她的惩罚。
七年前那场事再次被重提,曲靖就是那个原罪。
6
很长一段时间,双方不停闹腾。曲靖苦口婆心让毛毛留在她身边,马庄好言相劝让毛毛和他在一起。两个人都明白,谁得了毛毛的心,就可以得到那套房子。
毛毛总是沉默,他并不享受做裁判的身份,脸上长久地浮现出一股漠然。
而新一轮的抗争还在续演。
那日曲靖想起忙着应付马庄,快十一点毛毛的晚饭还没吃。她心疼地打开了毛毛的房门,看到俊秀的儿子安静地躺在被子里。原本她打算转身,却想起他的睡姿不免太齐整了,一股不安涌上头。
她迅速拉开被子,看到一双黏糊糊的手。
同七年前一样,同样的一只手,不过经过时间推移那双手从幼小柔弱变成近成人的大手。况且这双手多才多艺,会画画,吹小号。
可是眼下,那殷红的血液像一个嘲讽。
七年前,毛毛被救起来。七年后,他自己再选择去死。
好在由于抢救及时,毛毛被救回来了。
曲靖帮毛毛收拾住院衣物时,在毛毛的书架里发现那本《我与地坛》。
一晃七年,毛毛成为一个挺拔少年,她却把这本书早早忘记了。曲靖不知道毛毛何时读这本书,书已被翻得毛边,毛毛用笔在书的首页写了几行字:
“不能走远路却有辽阔的心。”
“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我什么也没忘,但有些事情只适合收藏。”
“大多数时候的放弃,是你败给了自己,而不是命运。”
7
这是《我与地坛》里的话,毛毛其实有心向阳。
毛毛在遗书里写到,妈妈,对不起,不需要为我争取一些什么,我原本不想活的太久。请原谅这些年里我用过如奶奶的语句伤害过你,夏令营是你为了满足我的心愿参加的,对不起,你永远是那个爱我,愿意为我付出一切的母亲。可是,作为你的儿子,我不想让你活得太累。
妈妈,我爱你。
曲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泪水疯涌。这么敏感的孩子,而她做了一个怎样的母亲呀!为孩子争取更多无可厚非,但为什么要把一切那么残忍地撕裂给他看呢?甚至要他亲自参与这场撕裂。
如果他的世界注定无法完整,她应该做的不是一直提醒他的残缺,而是让他尽早抵达一个新的世界。
曲靖自行了断了这场婚姻。
多年来,马庄作为父亲早已失职。包括婆婆在内,他们太希望有一个健康的孙子。长久以来毛毛生活在不被阳光照见的黑暗里,他能坚持这么久无非凭借对曲靖的信赖,以及那本《我与地坛》的鼓舞。
马庄仍然坚持要房子,曲靖没有和他再废话,直接去法院起诉了他。在法庭上,曲靖出示了毛毛的绝笔信,以及马庄出轨及婚外生子的所有证据。法院判决毛毛归曲靖抚养,房子也归曲靖所有,但曲靖需要付给马庄一些现金,考虑到母子俩的经济状况,可以分期支付。
从头到尾,曲靖没有让毛毛再直面这场战争。作为母亲,她终于开始懂得如何保护一个孩子最脆弱的部分。
毛毛出院后,曲靖打算给他装假肢。
在这之前他们去了一堂北京,专门去看史铁生笔下的地坛。
深秋十一月,正值银杏灿黄的时节,地坛公园的人很多。一个中年女人,不再年轻,却依旧干练。她推着轮椅踩过地坛四周的银杏叶,轮椅上的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他正望着北京深秋明净的天,唇角洋溢着明朗的笑。
这才是属于少年的风貌。
读过《我与地坛》的游人看到这对母子,心头会浮起一种场景重现的熟悉感,他们会觉得这对母子此刻就属于地坛,地坛也真切地属于他们。那是一种不懈的精神,鼓舞着所有在黑暗里行走的人,只要坚持下来,光明便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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