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重阳lp
如果一个大导演拍了一部大烂片,观众该如何评价他?
也许这些都不重要,有的人在面对这种事情时沉默,有的人则信誓旦旦,比如十几年前人家放话说“你现在看不懂没关系,以后肯定看得懂”。结果如今还是看不懂。
所以我的主旨一直都是这样固执地坚持:
甭管名气多大,拍的东西要像话。
“像话”就是一定要“像人话”,起码大家看得懂。
作为导演,最忌讳的也许是玩“情怀”,倘若素来以文艺片见长的导演拍情怀倒也算驾轻就熟,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奇怪,但如果一个商业片导演有了钱、有了名之后玩情怀,结果往往可能是灾难性的。
比如胡金铨大师,我起头就称他为“大师”,因为他当之无愧。
年轻时的胡金铨长相俊美,还曾在《大醉侠》里客串过,表演生动,他要是当演员应该也不愁没饭吃,当然,如果那样的话华语影坛就损失了一位大导演。
这是对于胡金铨一生的艺术基调的定性,因此这篇文章对于他,还是以遗憾为主,既遗憾一部作品的失败,也遗憾他作为导演之外“国人”情怀的无处安放。
作为一个半吊子且一向不积极、不主动、不拒绝的写手,我评判任何作品都尽量保持客观。一部影视剧不可能不存在瑕疵,所以批评要中肯,赞美要保守。对《阴阳法王》这部当年也不流行,如今也仅限于“古早传说”的电影,实在摇头扼腕,也充满怀念。因为它是胡金铨大师的遗作,也是乡野怪谈的另类解读,更是一个中国人曾经的故土迷失。
像深梦云归处,又像荒墟唱归路。
一
一唱:叫王生,戴得面罩演人样
《阴阳法王》上映于1992年,距今正好三十年。
即便不考虑导演是胡金铨,这部电影也有一些可圈可点之处。比如大家耳熟能详的片头曲《摘下满天星》,那时郑少秋正是风流盛时,同现下的“女了女气”不同,人家是真俊秀,颇有中国古代美男子的雅致,剑眉星目,身材高挑,举手投足半是昂扬半风雅,不见脂粉不见疯。
毕竟咱也不屑搞“政治正确”,娘炮就说娘炮,一点不带含糊,也不怕得罪人。老话儿年间那玩意都是“兔儿爷”,俱是大户人家油腻老爷和纨绔子弟“把玩”的“物件”,真欣赏的还是如秋官这样的男子,往那儿一站,就知道“这位公子不是凡品”。
因此郑少秋长期霸屏近二十年,老来七旬演个仙翁,观众照样夸他是“风流人物”。他最火的时候,只要电视剧里挂“郑少秋”三个字,满街市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如骑兵冲锋般扑到电视机前看他,有人想换个台那就必须接受一阵家暴,妥妥的“人间四月天,天上太白仙”般的存在。
然而在《阴阳法王》里,郑少秋的角色位置有些“诡异”——
王生,出场就是个LOSER,这人寻欢作乐有一套,使钱卖乖也有一套。开场十分钟,老鸨子(如今叫夜场妈咪)背后啐他一句:“呸!说大话使小钱!”他听着了,也没奈何,只是推门而出。
接着深夜吃面遇到捉弄他的老道士(午马 饰)、碰着从鬼蜮逃出来的尤二姐(王祖贤 饰)、白天见着善意劝导他的张道灵(刘洵 饰),他跟这些人物对话中也能看出“王生”的特质:
市侩精明、胆小好色。且从头到尾他都是个凡人,毫无主角光环。这人设在华语电影里相当罕见。整部电影中,“为人”时王生就是个“读过书的屌丝”,“为鬼”(被阴阳法王占据身体)时“王生”也是个“有学问的恶棍”。
只能说白瞎了郑少秋这副好皮囊,但成全了胡金铨的艺术感。他是有“企图”的,这个后面会提到。
《阴阳法王》取材于家喻户晓的《聊斋》中的一则《画皮》,当年拍这部电影女主用王祖贤也是出于商业考虑,88年的《倩女幽魂》让内地观众一度认识了这位高个靓妹的魅力,紧接着香港电影同行一口气撵狗似的拍了二三部,并以他们的尿性在续作中夹带了一些“私货”,如今看来依旧精彩叫绝,有机会挖坑讲一讲这些很棒的“借鬼说人”。
话说回来,王祖贤当年最火时也没在这部电影中出彩,尽管其翩翩步摇如曼舞,但依旧同郑少秋一样,成了胡金铨眼中的“群相”。
同样成为“群相”的不仅是男女主角,还有洪金宝饰演的“太乙上人”、以及林正英客串的“紫衣真人”等。
二
二唱:叫胡郎,海外游子难望乡
所以《阴阳法王》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呢?让这么多当时的俊男美女野兽派陪跑?
表面上看,无非是——
书生夜遇母魑魅,色心一动惹罗刹。
谁知魔王返人间,赔了夫人又赔身。
尤女求神欲轮回,道士陪绑刷排位。
龙争虎斗阴阳路,伊人终成画中仙。
胡金铨要表达的东西很多,结果这就造成了观看后的思维混乱,因为他的情感太多、太深,不是一部短短九十分钟的电影能说明白的。
我看网上资料有解析,当年胡金铨想通过被阴阳法王控制下的一众人不人鬼不鬼的游魂,表达他自己作为“是不是中国人”的悲怆,对“王生”的角色设置,也表达了他对中国文化中酸腐文人的弊病鞭笞。这当然有他所处时代的特殊性,也有功成名就后回望来路的有感而发。
传说原片足有两个多小时,因为各种稀奇古怪的误会和矛盾结果剪成了大家看着挺乏味的作品。但我觉得这不能算“甩锅”的理由,而且他后来在任何公开场合也没有谈论过这部电影,说明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阴阳法王》确实是可惜了。
这一点我要赞他,大师终究是大师,不像其他人,非要嘴硬说以后人家能“看得懂”。因为错了就是错了,不好就是不好。
总体上看,《阴阳法王》让普通观众最大的诟病不是故事乏味,也不是没有颜值。而是“不好看、不好玩”。故事也没有教育意义,你说“做人不能太色”吧,人家女鬼反而求道士一起斗法王救王生,你说“打戏很精彩”吧,洪金宝和林正英也白跑好几趟了。至于头一波就被法王干掉的“张道灵”师兄午马先生,领盒饭时不知回望王祖贤会不会哀叹:
小倩,去跟宁采臣说一声,咱燕赤霞这次栽在特效上了……
对,没有特效!动作设计也很尬。
这部电影在武戏上传承了胡金铨的传统武侠风格,动作不花哨,只用威亚不用感情。但要知道,隔壁的徐克当时已经学会搞“五毛特效”了。
彼时是1992年,横向对比,观众用视觉投了票。这种投票方式在几年后同样让《阿凡达》成了标杆。
毕竟“玩杂技就是玩杂技,练武功就是练武功,你非要又玩杂技又练武功”(语出《剑雨》,这部电影以后会讲),肯定会让观众忽略导演和编剧的意图(《阴阳法王》的编剧是阿城,代表作《棋王》我也说过了)。哪怕情怀再深厚,没有好的故事和好的表现形式,观众也不会买账。这种倾向在今后的华语电影圈愈发明显。
能让人回味的,只有胡金铨独特的画面美感,还有作为一位明史大家,他在电影中对人物服饰、道具和布景的用心。
三
三唱:叫游魂,难得清醒点明堂
“曲高和寡”,历来不该是玩商业艺术的人该有的选择。
《阴阳法王》作为一部很特殊的商业片,值得研究也值得反思。
它有很多遗憾,你说导演不用心肯定是冤枉了他,胡金铨大师在这部电影里还亲自作词填了一首《阴阳法王》,过了那么多年,这大鬼王出场时的霸气我都还清楚记得:
“修炼千年,法力高强。我乃是——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不道不佛,在这阴阳界里——自封王。”
此外,鬼才黄霑先生也有《摘星》、《留恋》奉上,加上全程实景拍摄,在山西大同、五台山和北京电影制片厂取景,因此单就艺术性看,《阴阳法王》可惜、可叹、可恼、可悲。
《龙门客栈》说新语,《山中传奇》有新篇。
它属于一代电影人的审美落幕,也是下一代电影人的隆重登场。接棒的,叫徐克,和“徐克”们。
作为一代华语电影的宗师级人物,胡金铨先生千古。他所处的那个动荡飘摇的时代,也通过他的作品成了人们或纪念、或遗忘的历史。
《阴阳法王》是胡金铨第一次到内地取景拍摄,也是他最后一次。《阴阳法王》上映后的1997年01月14日,胡金铨先生去世,享年65岁。他终究没有眼看到回归的那一天,这部电影成了他的遗作。
关于这部电影,固然有太多遗憾,可在眼见时代变迁的一个观众眼中,依然充满了对一位大师,或者说是对一位中国电影人的敬意: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
——《示儿》 陆游
时间进入2022年(老转场了),胡金铨大师作古,林正英师傅熬到了僵尸片的尾声,午马先生也去了天上继续守护“宁采臣”。很多当年天马行空的梦幻如今纷纷落幕。
若是问:“比不靠谱更不靠谱的不靠谱是一种怎样的不靠谱”的话,那我可能会说:“比不靠谱更不靠谱的不靠谱就是‘以后大家会看懂’的那种不靠谱”。
至于后来者,该如何保持一种对先人的缅怀和继承呢?
也许该像《摘下满天星》里郑少秋的少年梦一般:
我要发誓把美丽拥抱,摘下闪闪满天星。
新的一年到来了。
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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