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山乡常家圩子的韦老大一大早就被一阵锹镐的铿锵声惊动,急忙出来一瞧,见是前院的常家竟已破土动工盖房了。常家人强马壮,是村里的首富,这两年越过越红火,便要扩宅盖房。人家有钱,盖多少房子,韦老大管不了,但这房子正堵着韦家门、挡着韦家院,韦老大就不能不找常家的人说理。为此,村干部来调解过,但因各执己见,未能最后达成协议,事情就先这么撂下了。不料想,常家竟然先斩后奏,悄悄先动工了。
韦老大忙开门出去,到跟前一瞧,更是连肺都气炸了:这常家不但硬破土动了工,而且还将地基往外扩到韦家院子里来了。对世代跟土地打交道的农民,别的事都好商量,这“领土”可是寸土不能相让。韦老大顿觉一股火直窜上来,哪里顾得了势单力孤,冲上去便与常家评理。
此时双方情绪激动,哪里还讲得成理?况且常家父子好几个,根本不将韦老大放在眼里,由唇枪舌剑很快演化成一场打斗。
直到这时,韦老大的儿子韦大海才被惊醒。这小伙子正在读高中三年级,马上要高考了,晚上开夜车睡得晚,待惊醒后跑出去时,见娘已被推倒了,爹正被常家父子揪打。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哪里还按捺得住,便大喝一声冲了上去。他刚将爹解救开,自己却被一棒子打在脑门上。他顿觉脑袋“嗡”的一下,忙用手捂,却觉出热乎乎的东西淌了下来。
可常家人并没有解气,又举棒要打,只听“哇”地一声,一个姑娘哭喊着扑过来,将那棒子死死地抱住了。
这姑娘叫常青青,是常家最小的女儿,现在也在读高三,不仅跟韦大海同班,并且还同桌。
直到这时,村里人才闻讯赶来,将遍体鳞伤的韦老大和血流满面的韦大海扶回了屋。
韦大海是上不了学了,常青青也是自打上学头一次迟到了。常青青一到教室门口,就发觉有些异样。这也难怪,她和韦大海是同桌,大伙儿见他们那张桌子空着,自然就想到是他俩有什么事。
看来老师也是这么想的,他探头没望见韦大海,便问,“韦大海呢?”
常青青为难了,她当然不能如实说是被自己家人给打伤了,但又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只得支吾着摇摇头。她这刷神态更引得大伙怀疑。果然,下午自习课时,她便被老师找去了。
韦大海和常青青都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他们这个乡村中学多少年都没出个大学生,但这次却有了韦大海和常青青两个尖子生。这次全地区统一摸底模拟考试,一个是全地区第四,一个是全地区第七,看来考上大学是没啥问题了,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师生怕他俩出什么毛病。
常背青一口咬定不知道韦大海旷课的原因。老师也相信了,对她说:“你跟大海家前后院,你放学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常青青不好拒绝,点点头,但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放学后,常青青有意躲开大家,去供销社买了二斤蛋糕藏进书包里,便先奔大海家而来。大海家门紧闭着,门口冷冷清清的,笼罩着一股沉重悲凉的气氛。常青青也觉着心里很不好受,步履沉沉的,到了门口又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叩门。
大海的母亲打开门,可常青青刚陪了个笑脸,不防大海的母亲却狠狠地“呸”了一口,“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常青青长这么大,还是头次遭到这种奚落,一时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尽管她竭力忍着,但不等跑回家,眼泪还是滚落下来。
饭菜都开始往上摆了,家里人像打了大胜仗似的大摆庆功宴。常青青推说有病不想吃,进自己的屋把门一插,一头扑到床上痛哭起来。家里人来喊她吃饭,她不理,叫门,她也不开。她只是自己哭一会儿,看一会儿书,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实在饿得受不了,想起书包里还有二斤蛋糕,便吃了几块躺下了。这可苦了她爹妈,饭热了凉、凉了热,一直等到天亮。可天一亮,青青瞅也不瞅他们,自己背上书包就去上学了。
今年雨水特别大,刚晴了两天,又瓢泼般下了起来。常青青步履艰难地走着,好几次都想打退堂鼓。当然,她想打退堂鼓不是因为雨大,这么些年了,无论多大的风雨,她也从未想到不去上学。可这次,她实在怕登学校的门:老师要问起韦大海,自己怎么说?同学们要是知道是我家的人把他打坏了,又会怎样议论呢?
透过雨幕,常青青见响水河的水又涨了,那滚滚的黄浪像一匹匹野马狂奔乱窜,“哇哇”吼叫,让人瞅着胆战心寒。可望着这洪水,她却突然涌上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要是这洪水再大、再凶猛些该多好,这样就能把那座破木桥冲垮了。
前面就是那座破木桥了,虽然没垮,但在激流冲击下瑟瑟摇晃着,并不时“咯吱、咯吱”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常青青知道,它垮不了,这么多年了,每年一遇发水,它就是这样,但每次又都拖过来了。过了破木桥,她的心便瑟瑟发抖,直到进了学校,才稍稍稳定下来。她已打定主意,就撒谎说韦大海有病了,反正离高考也没多久,先过几天再说。
可当她迈进教室后,心又猛地震颤起来,她看到,韦大海已先坐在座位上了。韦大海头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显得十分憔悴,但一见到常青青,眼里顿时闪出愤怒的光。常青青瞅着,打了个冷战,但她迟疑了一下,只好默默地坐在韦大海旁边。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一见韦大海这副样子,都关切地询问:“大海,谁欺侮你了?”
一个男生捋捋袖子:“哪个王八羔子这么大胆?咱哥儿们去把他平了。”
常青青顿觉脑袋“嗡”的一下,忙紧盯着韦大海。韦大海也忿忿地瞪了常青青一眼,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不是,是不小心摔的。”
“摔的?”那男生不太相信,又问常青青,“是不是挨你们村谁欺侮了?”常青青只是眼圈一红,连忙将头低下。
那男生更觉狐疑,还要再追问,却被另一个女生给拽回来了。韦大海和常青青听那女生悄悄地说:“瞎问啥?没见常青青心疼得都要掉眼泪了吗?”
可是,韦大海却不时向常青青射去愤怒的目光:你常家的人心太狠、手太毒,仗着人多,又有几个臭钱,也欺人太甚了。事情明摆着是常家仗势欺人,可村干部畏惧常家钱势,贪图蝇头小利,竟对常家连句重点儿的话都不敢说。父亲昨儿抬到医院,大夫见伤势严重,要收留住院,但家里拿不出押金,只好又抬了回来。这伤难道不是常家人打的?难道不该常家人出钱给治?可村干部却不敢向常家要钱。眼见这官司在村里是打不赢了,韦大海便只好告到了乡上。“哼!我就不信你常家有几个臭钱就能一手遮天。”韦大海咬牙切齿地想着,“告不倒你常家,我誓不为人。”
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讲课了。可老师讲了半天,常青青竟一句也没有听清。突然,她发觉老师停止了讲课,朝她望过来,她忙一环顾,见同学们也都朝这里望。她怔住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韦大海觉得头一阵阵发痛,他忍不住捂住头趴在课桌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发现了,大家不敢怠慢,都吵吵嚷嚷地要送他上医院,可韦大海说要去就自己去。老师想了想,见问题还不是十分严重,便只让常青青陪着,叮嘱她一路多加小心,有事就赶快回来,这才让他俩走了。老师知道常青青的姨父在医院当头头,常青青也常往医院去,和那里的人很熟,所以让她陪着去。可韦大海出了校门,却不往医院去。
常青青拽住他:“你要往哪儿去?”韦大海瞪她一眼,真想一把甩开她,但顿了顿,强抑住心头的火:“我回家躺会儿就好了。”
常青青蓦地恍然大悟:“你只管看病,钱我包了。”
话虽不多,但韦大海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事情发展到现在,总算从常家人的口中听到句像样儿的话。可他还是不愿去医院,常青青毕竟是常家的一个小女孩子,不能叫她为难,而自己又身无分文,他实在不愿去医院丢人现眼。
常青青眼圈红了:“你不抓紧时间看好病,还咋上课?离高考没多长时间,你不想考大学了?”她鼻子一酸,泪珠“噗噗”地滚落下来。韦大海不再犟了,便乖乖地随常青青去了医院。
常青青替韦大海挂完号,又跟一个熟悉的医生说了说,请他好好给韦大海看看,便急忙跑到后院她姨家了。
常青青到她姨家二话不说,打开抽斗,见里面有几百元钱,就都拿了出来。她姨奇怪地问:“拿这么多钱干啥?”常青青撒了个谎:“学校又收钱了呗!”
她答完刚想走,却被她姨叫住了:“听说你家跟后院老韦家打起来了?”
青青没好气地说:“你咋知道的?”她姨一怔:“老韦家那小子告到乡里来了。不过也没啥事,你姨父都做好安排了…”青青不愿听她啰嗦,转身跑了。
经过药房,常青青见大海的母亲在那儿取完药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常青青连忙跟出去一瞧,知道大海的母亲是搭村里的拖拉机来的。她迟疑了一下,
还是硬着头皮跟上去,见大海的母亲上了拖拉机,她忙跑上前:“大婶!”她将那些钱往大海的母亲的手里一塞,“抓紧给大叔治病。”
她转身便跑,跑几步想起来,又回头对不知所措的大海的母亲说,“大海没啥事,这儿有我呢!你就抓紧给大叔治病吧。”
医生给大海仔细看了看,说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危险,便开了些药,让大海先吃过以后再来检查。
在医院门口,一个护士问常青青:“看到你爹和你哥了吗?”
常青青听后,愣了一下:“咋回事?”那护士说:“你还不知道?他们都来住院了,说是被邻居给打的。”“唔!唔!”常青青脸一红,忙支吾着,扶着韦大海走了。
一听说常家耍无赖贼喊捉贼,竟也住了院,韦大海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可他朝常青青瞥了一眼,还是竭力忍住了:“我自己回学校,你走吧!”说完,甩开常青青就走。
“我才不去呐!”常青青脚步沉重地跟在后面,她想不通,不知道父亲和哥哥究竟想干什么,难道真想倒打一耙讹人。昨晚上还大吃二喝的,今儿倒住上院了,我又不是没看着,根本就没打坏他们…
中午放学,常青青刚走到饭堂门口,便被她姨给叫到家,她姨家已摆了一桌酒席,她爹和三个哥哥都在酒桌前等她。爹和大哥是来住院的,二哥和三哥是来打官司的。乡里准备今天下午就调解这起纠纷。
“没事!”常青青的姨说,“他姨父都做安排了,你们只要一口咬定韦家先动手,把你们也打坏了,就啥事也没有了。”听这一说,常家的几个男子汉都很高兴,他们一边吃喝一边说着话,好像官司已经打赢了。
常青青却觉得胸口直发堵,她眼前老是出现韦家父子被打的惨景,还有那头上缠着绷带、面色苍白憔悴的韦大海和那一脸凄苦的大海的母亲那令人心碎的模样。她嗓子一阵比一阵堵,实在吞咽不下,气得她真想把碗筷扔了,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还是父亲发现了女儿的神色不对,便叮嘱道:“青青,万一问到你,说话可得留点儿心眼。”
青青的姨挥挥手:“多大闺女了,还能分不出个里外,眼瞅着就是大学生了。”
其实,她父亲担心的正是这个。他知道年轻人书念多了容易发呆,好仗义执言装个什么英雄,因此便再三叮嘱:“青青,这可是吃官司的事,不是你们编个故事、写篇作文。官司要真输了,丢脸面还是小事,那几个活钱不都得赔进去?你还想不想上大学?”父亲又说了些啥,青青已不愿听,她“砰”地将碗一放,便转身跑了。
下午上课,韦大海的座位空了,常青青知道,他是被传去打官司去了。乡里的司法助理负责审理这起纠纷,村长也被传来了。司法助理先问村长:“老常家的房基到底占没占老韦家地盘?”
占没占,村长当然心里最有数,因为发生纠纷时,他当时就说过常家地基扩得太往外了,可此时,却支支吾吾地吭哧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我也说不太清。”
司法助理说:“这个问题,我看就这样解决吧,占还是没占,也没个科学依据,就别在这方面做无谓纠缠了。反正也不是跟外国争领土,寸土不让。既然已经盖了房,就因为往外挪了点儿就扒了,也太浪费。”说到这儿,他转向常家兄弟,严肃地说:“不管占没占,你们都得赔偿人家100元钱!”
常家兄弟一听这判决,显然不服,但兄弟俩都嗫嚅了一下,却又都没说出来,只在心里直骂他们的姨父:“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吗?这可倒好,第一个回合就闹了个一比零。”
接下去关于斗殴的事,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司法助理望望头上缠着绷带的韦大海:“你说常家打了你们,这是事实,可你们也打了常家的人。”
韦大海说:“他们先是父子几个打我爹一个,我去救我爹,他们又用大棒子打我。我只是招架,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打伤他们。”
司法助理咳嗽了一下:“你这话就不符合事实了,你们没打人,常家父子咋就住院了呢?难道会是人家自己打的?”
韦大海说:“我看也有可能,昨天晚上,他们还大吃二喝地庆功,今儿一早又住起院了,不是自己打的,就是吃多了撑的。”
司法助理生气了,呵叱道:“韦大海同学,你这就不对了,说话怎么能信口开河呢?我问你,事过之后,你又上常家去了?”韦大海回答:“没有。”
“既然没有,你咋说人家昨晚上大吃二喝了呢?”司法助理生气了,眼睛瞪得溜圆。
“哼」”韦大海却冷冷一笑,“我没看到,但有人看到。”
“谁?”司法助理吃了一惊,禁不住又问一遍,“谁?”
“常青青!”韦大海头脑一热,管不得那许多了,便脱口说出来,“他们老常家的小女儿。”
“她?”司法助理顿了顿,他与常家弟兄交换了一下眼色,像是问韦大海,但更像是问常家弟兄,“她了解实情吗?”
韦大海紧接着说:“她可能不了解吗?她是常家的女儿。”司法助理又朝常家弟兄膘了一眼,见他们没提出异议,便一咬牙:“好,那就传常青青。”
同学们见韦大海下午又没来,原来并不在意,以为他是伤疼回家了,现在见乡里来传常青青,便一下联想到韦大海的伤与常青青有点关系。但具体究竟是咋回事,谁也猜不透,便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都等着常青青回来好问个明白。下午第三节课时,不但常青青回来了,连韦大海也出乎意料地回来了。但两个人都缄口不语,因为他们头脑都是昏沉沉的,连自己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常青青没想到,自己真的会被传来作证。她当然什么都知道,但父亲那句以上大学相威胁的话却一遍遍在耳边响起来,最后简直就像一串串炸雷轰鸣起来,她被震得昏头昏脑。司法助理问了她好几遍,她才用自己刚刚能听见的声音嘟哝了一句:“我、我…不知道。”
“轰”的一下,如五雷贯顶一般,韦大海被惊呆了。常青青那细微的声音却比炸雷还响,震得他一阵眩晕。
调解结束后,韦大海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门的。刚拐过弯,一阵眩晕、恶心便使他无力地蹲在那儿了。
司法助理和常家弟兄是后出门的。
司法助理说:“判你们给韦家100元钱,这也是让你们花钱买个安稳,要判你们负责韦家全部医疗、营养费用啥的,那可就是无底洞了,他们现在都伤成那样,你知道会出现啥后果?”
“那是!那是!”常家弟兄不迭声地连连点头,但仍又不放心地说,“可韦家那小子不签字,就怕他还往上捅。”
司法助理胸有成竹地说:“那没事,这么一起小小的民事纠纷,上面也不可能直接插手,最后还得打回到我这儿。这你们就不用担心了,回去叫你们村长去韦家再动员动员,让他们签字就得了。好,就这么办!”司法助理跟他们握握手,“回去跟你们的姨父带个好。”
尽管韦大海和常青青回教室后,一个瞪着双血红的大眼不吭声,一个趴桌上不抬头,但晚自习时,几个家在乡上回去吃晚饭的同学还是打听清楚了,原来韦大海头上的伤是常青青家的人打的;并且还打听到,韦大海父子挨了打,官司反而打输了。
学生们都嫉恶如仇,又都极富同情心。他们见韦大海没吃晚饭,便纷纷解囊相助,不大一会儿,韦大海面前便堆了不少食品,还有钱。可常青青仍趴在那儿,也没吃晚饭,但大伙儿睬都不睬她,还直朝她翻白眼。
自习课开始后,教室里才安静下来。常青青怕影响大家,不敢再抽泣了,但心里憋闷得厉害,又看不进书。她想回家,却见天已黑了,雨又越来越大,孤零零的一个人实在不敢走,便只好等着。
乡下学生基础差,学习条件也不好,但却还是很用心的。大家一直学习到半夜,老师才开完会回来向大家宣布,说是从明天起放一周假。原因其实大家早就心里有数:遇到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洪灾,学校生怕学生上下学路上出危险,尤其担心住在河对岸学生的安全。各科老师都很认真负责,布置一周的家庭作业后,已是半夜了。
大伙熙熙攘攘地拥出教室,出校门后便各奔东西。待走到河边大木桥时,只剩下几个人了。韦大海独自闷闷地走在最后,本来他还想离大家更远点儿,但因想到现在除了自己之外都是女生了,过桥后还得走一段僻静的小路,所以只好远远跟着,暗暗保护她们。
不过,韦大海心里知道,他要保护的女同学里不包括那个常青青。他已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彻底地跟她一刀两断。
他盯着前面夹在女同学中的常青青,两眼恨不得向她喷去火、射去箭,但在心里却一个劲儿嘲笑着自己:说你是书呆子你还不服,你看,一个黄毛丫头就这么轻松容易地把你耍了。“唉!”韦大海禁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韦大海呀韦大海,你咋就那么轻易相信她了呢?你咋就忘了,她端的是常家的饭碗,血管里流的是常家的血,到关键时刻她能替你说话?结果弄得多被动,你是被她从背后插了把刀啊!”
前面,常青青和几个女同学已上桥。韦大海望着,他真想扑上去把她推到桥下去。韦大海想着、恨着,也不知不觉地走上了桥。一踏上桥,韦大海便什么也不敢想了,凭直觉,他感到这桥可能马上就要出事。
天黑得很,瞅不清桥下的浊浪,但能清晰觉出它们的淫威。洪涛浊浪“鸣鸣”地怒吼着,凶猛地向木桥撞来撞去,那长长的破木桥瑟瑟颤颤,不时发出近似绝望的哀号。韦大海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忙加快脚步,可已晚了。随着“咔嚓”一声撕裂人心的巨响,随着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女生的惊叫,整座桥一下子掉进了水里。
韦大海被重重抛进冰凉的水里,顿时呛得鼻子酸疼。他手忙脚乱地抓扒,总算浮出了水面,蓦地,他觉得眼前一晃,一个什么东西“刷”地一下从身边一漂而过。他分辨出来了,那是一蓬长长的乱发和两只乱抓的小手。他已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忙紧划几下,一把将那蓬乱发揪住。
这是个落水后顺水漂下的女生,头发被一揪,顿时与随后赶来的韦大海搅到了一起,强烈求生的愿望使她不顾一切地忙将韦大海死死地勾住。
韦大海被她勾住脖子,身子一沉,“咕咚”便灌了口凉水,呛得“吭吭”地直咳。他头上有伤,鞋袜和衣服在水里又直坠身子,再加上被这个大活人死死勾住,更觉难以支持。但韦大海没有推开她,他知道,那对这可怜的女生将意味着什么。
身后,一个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他伸手一摸,原来是根木头,韦大海忙把将那根木头死死抱住,他知道,这是抱住了他和这位女生的生命。
洪水载着他们在峡谷间狂奔着。此时韦大海已渐渐清醒,镇定下来。雨渐渐停了,借着夜色,韦大海能隐约看到两边黑黢黢的峭壁。他知道,从这两边非但上不了岸,还会被那些犬牙交错的乱石撞个皮开肉绽,因而他尽量稳住方向,使二人始终保持在河中心。
可一漂出峡谷,韦大海却又后悔方才没有及时靠岸。他没有想到,下游的河坝早已决堤被淹没了,四下都是一片汪洋。
云依旧很厚,但天却亮起来,也只到这时,韦大海才注意瞅一下身旁的那个女生。那女生头发都散乱了,遮住了脸,见韦大海转过脸,将头一倾,好一会儿才说出一句:“大海,你就放开手吧。”韦大海已听出是谁了,不觉心一抽搐,连抓住她的手都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但他没撒开。如果当时知道是她,他真有可能不向她伸出援救之手,可眼下,他不会将手撒开的。
常青青抽泣着,她有好多话要说,可只哽咽着说:“你就撒开我吧。”韦大海没吱声,只是更紧地抓住她,奋力朝前游去,他已发现了那胜利的彼岸。前面出现了一个林木茂密的山岗,韦大海抓着她终于游到了山脚下。
经过一夜的惊恐疲累,韦大海手脚几乎都麻木得不听使唤了,他用最后一点气力将常青青往岸上一推,便伏在水里再动不了了。“大海。”青青吓得“哇”地一声扑过来,拼着全身气力总算把韦大海拖了上来。"
现在,两个人都无力地瘫在那儿,望着那一望无际的滚滚浊浪,虽然心里都酸甜苦辣的不是个滋味,但还是都涌上了一股劫后余生的欣慰。
时“鸣 一”猛然,二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他们刚一回头,只见一只斑斓豹子已闪电般扑到他们跟前。
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险情吓呆了,见那豹子凶狠地直扑过来,二人连本能的招架一下都忘了,只是呆怔怔地傻啾着。可那只豹子连瞅都不瞅他们一眼,只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不顾一切地扑下滚滚黄涛。哎呀,二人都瞅清了,不远处那块几乎被大水吞没的石头上,正立着两只惊慌失措的小豹崽子,看来那是一只母豹。母豹救子心切,不顾水急浪险,奋力游去,终于游到那块大石头上。可它折腾了半天,却始终无法同时将两只小豹子都叼起来,眼见不断上涨的水已漫了上来,母豹无可奈何,只好忍痛割爱,只叼住其中一只小豹崽子往回游。“扑通一”几乎与此同时,韦大海竟猛地跃进了水中。脱去了外衣、裤和鞋袜,他觉得浑身轻松,几下便划到那块大石头边,抱起那只哀叫不止的小豹崽子,又返身游了回来。
那只母豹在陆地上奔走如飞,疾似闪电,可在水里就十分勉强了,嘴里又叼着个胖乎乎的小豹崽子,所以好不容易游上岸,已被水冲下去老远了。母豹上岸后将口中的小豹崽子往地上一放,就要回头再去救另一只,却见那大石头已被水淹没了。它哀哀地吼了一声,突然看到,那只小豹崽子竟被一个人抱在怀里,便冲了过来。韦大海见情,忙将小豹子往地上一放,转身便逃。母豹并不追赶,只跑过来将小豹崽子一叼,蹦蹦跳跳地去了。
一直望着母豹领着两只小豹崽子消失在山坡上,韦大海才醒悟,但却又仍觉傻征征的。他自己都弄不清方才为什么要多事地去搭救那只毫不相干的小畜生,他更弄不清自己这一夜为什么要拼死搭救自己仇人的女儿…“也许这就是一种‘性本善’的本能,要不就是自己一迈进学校门就受到的是团结、友爱的教育。”他想着。
青青问:“大海,这是哪儿呀?”
“翁墩子。”韦大海没回头,只瓮声瓮气地答了一句。听韦大海这么一说,常青青朝不远处那被淹得只剩下个房脊的小独屋瞥了瞥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小龙王庙,过去乡亲们求雨时,青青来看过热闹。
常青青直到这时才知道害怕:这翁墩子是个无人居住的荒岗,眼下已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个小孤岛。现在水位还在不断上涨,而坡那面还有只凶猛的母豹。“大海…”青青又喊了一声,她想问,“咱们咋办?”可一遇上韦大海那冷冷的目光,便将话噎住了,只是眼圈一红,忙将头低下了。“走!”她听到韦大海低哑地说了声,便随他走去。
韦大海对这翁墩子比常青青熟,他和小伙伴们来这里玩过。他记得岗顶石壁下有一大片平坦的石板,还有一个小石洞,便将常青青带到了这里。
小石洞不深,但很干燥,遮风避雨是没有问题,洞前这一大片平坦的石板也成了很好的“晒场”。常青青见难得看到的太阳总算从厚厚的云层里钻出来了,忙抓紧时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被泡湿的书本晾晒起来。
韦大海见了,这才想起自己的书包不知啥时候早没影了。“唉!”他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声,“你是宁可舍命,也不舍书啊!”
“大海。”青青明知韦大海不会答应,仍这么客气地喊着,她将一样东西递到了韦大海面前。韦大海一见,不由一怔,他没有想到,常青青递过来的竟是蛋糕。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这无疑就等于生命。
“吃点儿吧!”青青几乎是在乞求,又抱歉地说,“可惜让水泡了。”她还想说,“这其实是那天给你买的,没料到现在才送给你。”韦大海真想拒绝,但终究没拗过肚子,便抓了两块,其余的又送还了常青青。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人家的嘴软”,韦大海嚼了两块蛋糕,精神振作了,气也消多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太过分了,逼着她当堂与自己家人对质,确实太过于严酷了。可…
“大海,我…”青青欲言又止,眼圈又红了。“别说了。”韦大海打断她的话,“我不怪你,但是请你也别怪我。”他望望她,“状,我还得告下去,要不,我爹那伤拿啥治?现在…唉!”韦大海眼圈红了,“还不知我爹咋样。”
“他们一定会抓紧治的。”常青青见韦大海伤心,自己满脸泪顾不得擦,“昨天,我先给了大婶几百元钱…”
“鸣 一”著地,一声长长的低吼打断了二人的谈话,他们看到,是那只母豹又露面了。韦大海忙随手抓起块石头,但那母豹子见是他们,便转身去了。二人都不再吱声了,只是望着滚滚浊浪出神。
常青青自言自语地说:“咋就见不着个救生船呢?
“政府早就布置抗洪,这附近老百姓肯定早都搬到大堤上去了。”韦大海朝远处那隐约可见的一条黑线望着,“看来只有上那大堤上才能找到船来救援。”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下定决心,“你在这儿等着,我游过去。”
“不行!”常青青忙一把攥住他。停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失态,忙撒开手,瞅瞅韦大海头上那透着血迹的绷带,担忧地说:“你有伤,可不行啊!”
韦大海下意识地摸摸伤口,蹙了下眉,但还是决心要拼死游过去求援。
“嚓、嚓!”对面草丛传来轻微的声响。二人看到,是那只母豹又露头了。这不长的时间里,它已偷偷朝这里窥视好几次了。尽管它只是瞅一瞅便又走了,但二人的心都被它弄得提到了嗓子眼。
韦大海一时进退两难,考虑好一会儿,想起小时候在这里玩的捉迷藏的游戏,便叫常青青躲进洞里,他吃力地搬进来一块大片石,将洞口堵上,这才放心地去了。
连日疲累使韦大海感到身子很虚,头上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痛起来,又竭力游了一阵,他觉得实在不行了,好在前面露出一个房顶尖,韦大海奋力往上一爬,便浑身一松,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被一阵冰凉的雨水激醒时,他发现一只小木伐正奇迹般地向他这里划过来。
近了,韦大海一下认出,过来救援自己的竟是常家父子,他不觉一阵激动,又昏了过去。待他再次醒来,他看到,那常家父子竟并没有救自己上木伐,却径直往翁墩子划去。
常家父子抱最后一线希望绕着翁墩子划了一圈,见那岛上只有一只咆哮不止的母豹和两只小豹子,他们彻底绝望了。小木伐开始往回划了,可常家老爹却突然将小烟袋一碴:“划过去,把韦家那小子捎上。”“爹!”常家弟兄都怔住了,直望着老父亲。
“打架是打架,救命是救命,两码事!”老头说到这儿叹了一声,“唉!说起来, 过去咱家孩子多,他老韦家也没少帮咱们,今儿就算还他的情了。”他们终于划过来,将昏迷的韦大海救上木筏。可韦大海一醒过来便焦急的喊:“快掉头,快去救翁墩子……”
水灾过后,韦大海和常青青都参加了一年一度的高考,不多久,又接到了通知,双双被录取到水利学院,可两家确一喜一愁。
“孩子,不是当老的心狠,不让你念书是……”大海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你爹治病都没钱,那还有钱…”
蓦地,门被推开了,韦大海全家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时,只见常家老爹已跪在韦大海父亲的床头前了:“大兄弟,老哥对不住你啊!”常老爹哭着喊着,“治伤,念书我都包了,我都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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