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作于2021年2月。
十月份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北京。
虽然还对母亲说自己在北京上班,但人在上海,租的是1800的小单间,在706上海的一家生活实验室,我那间是最便宜的储物间改造,隔音效果不好,只不过对于在北京睡过地铺、上下铺、住久了逼仄群租房的我来说,这样的房间已经好了许多。
相比起北京,上海受疫情影响较轻。我还记得,春天在北京期间,因为706本部已关门,我曾搬到朋友在的静淑苑,十四天隔离,每天要在群里汇报,小区门口有测温枪,还有居委会做登记的,需要出入证才能进小区,隔离期间,群里报订单,外卖骑手放小区门口,由保安或者居委会成员送过去。
四月份,出去透透气,经过什刹海,正是解冻的季节,但路上行人不多,走在大街上,很安静,偶尔有自行车和唠嗑的声音,薄薄的蓝色浮在夜空中,彩色的颗粒在闪烁。前方女孩,把手插进男人的裤袋。路过一小店,买了臭豆腐和鸭肠。店主说,店面是他年初租的,一年,每月交十几万,没成想,赶上疫情,生意顿时冷清。一个网友告诉我,他前一阵遇到个地坛庙会的摊主,花了很多钱买的设备,准备过年庙会赚一笔,结果四月份机器还在扔着生锈。
到了六月,受新发地疫情的影响,北京进入战时状态,球赛、聚餐、大型活动纷纷取消,医院里能见到穿防护服、从头到脚被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医护人员,匆匆忙忙坐上急救车,这种战时状态时断时续,说不准哪天,你就被通知去排队做核酸检测。北京疫情的流调,也折射出打工人的不易。有的人家住顺义、燕郊,大清早就要坐地铁上班,来回通勤长达两三个小时,七点去,晚上末班车才回来,住的远的,还得倒公交。有人对比,在成都,无症状感染者的行动路线是茶馆、麻将桌、美甲店和火锅店,在北京,则是日日夜夜的地铁,网约车司机、外卖骑手、瓜果菜农还有北漂上班族,地铁站满满的人,像青年路、西二旗这样的人流大站,你进去,就像卷入一团乌泱泱的打工大军,从高空俯瞰,黑色密密麻麻叫人喘不过气。
到了上海后,虽然人们还是出门戴口罩,浦东机场也传过疫情复发的流言,但电影院已经坐满了人,一家热门海南椰子鸡火锅店得排号两个钟,去到思南路、田子坊、南京西路、静安寺,大街小巷都是流动的人潮,不少人出地铁站后干脆就摘了口罩。电台巷火锅热情腾腾,愤怒厨房里满是甜蜜的情侣,夜晚去到巨鹿路的酒吧区,男男女女像飞蛾一样舞动。
在上海,每月照例有几天,隔着手机,我要假装自己在北京上班。幸亏我母亲不看豆瓣和我的公号,否则事情早已败露。她说过爱看字体大的,我的公号字体特别小,万一她真的问起,我就说,这是一篇非虚构口吻的小说。疫情之后,我和她每一次通话,她都叮嘱不要辞职,她原是最希望我离开北京、回广东工作的人,可赶上疫情,她被社会上的失业潮吓到,就叮嘱我千万要好好工作,不要想辞职的事。
有一次,她打来电话:“小弟,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故作镇定地说:“老样子,你们呢?爸的身体好点没?”
“你爸没事。你现在工作顺利吗?”
“顺利,领导对我可好了。妈,我最近还拿了笔奖金。”
“什么奖金?”
“就一个征文比赛。”
“奖金多少?”
“不多,两千。”
“都可以了咯。”
“妈,你觉得我有一天全职写作怎么样?”
“有个工作才稳定,你才多大就想着写作!”
“人家莫言、余华不也是全职写作。”
“你是莫言吗?”
“妈,很多跟我一样岁数的,全职写作活得也挺好。”
“先专心工作。你有份工又不影响你写作。小弟,你现在还挂着公司的社保吗?”
母亲说下去:“这边社保局的人来问,说你要是有公司社保、医保,我们就不用再交这边的钱,相当于省下一笔重合的费用。”
“那您就他们说我有社保。”
“需要一份你们单位开的证明。”
“坏了,我妈不会在试探我吧?”我心里琢磨,“但没必要啊,她要是知道了,直接说不就好,难不成,她还不确定?”我手心里出汗,头脑过道一万个法子,找前领导做个假证明的心思都出来了。
“那老家这笔费用是多少钱。”
“两百多,我们之前一直帮你交。”
“才两百?那再交一年吧!写证明寄过去还麻烦。”
我又一次把这事敷衍过去,可心里没底,我找能代挂社保的朋友想办法,最后找到一位朋友,代挂社保,心想着下次母亲问起来,也好敷衍过去。
那时候,来上海最直接的原因是结束跟女友的异地,还有一层原因,是在北京倦怠的感觉到了一个极点,新冠疫情、706本部关闭、朋友四散、屡次搬迁、糟糕的住房环境、互联网流工被繁重任务挤压的疲惫,每一个都不会致命,但一个个叠加起来,就会造成长期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的东西,你还能呼吸,但被堵着,你渴望愤怒,面对的是一片迷雾。密密麻麻的人在人行道上穿过,每个人都紧绷着脸,每个人好像都不快乐,犹如生活在一家家朝九晚九的公司,下班后只想回家喘一口气,在北京,尤其是京二环内干净大街以外的地区,风尘仆仆的人源源不断从地铁站涌来。电影《寄生虫》里,阶级是以气味作为划分,而在北京,劳动阶层是以苦涩和漂泊来作为彼此的身份认同。你坐上地铁,会闻到一种相似的和自己一样的混合尘土、隔断间和握住地铁扶杆太久而留下的气息,而那些气味干净的人,他们独自乘车而行,穿梭在属于自己的空间。
去到上海后,我依然住在群租房里。那是一栋长寿路和武宁路交汇处公寓大楼里的复式,九个人,上下层,共用客厅、厨房、阳台和卫生间。打开窗户能看见苏州河,不远处是静安寺的繁华淡影。每天每夜,淡青色的苏州河静静流淌,穿过广阔又狭小的上海。摊开地图,它是东方大都会,中国的经济中心。但真的住进去,你会发现群租者和富人的住地也不过几站地铁的距离,那一堵堵无声之墙暗中标示了距离。
在生活实验室我认识了很多有趣的朋友,每一个人都有丰富的故事,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都不喜欢炫耀,都很随和,同时不回避争论。这使我们保持了一种和而不同、无拘无束的氛围。这种随和——不给人压力的感觉体现在每一个人身上。比如说Sun,我们给他一个绰号叫“阿拉伯王子”。他如果想炫耀,其实是不缺资本的,光是他的人生路程,就比互联网上很多自称有趣的人要有意思得多。他出生宁夏银川,3岁时和父母移居迪拜,在一家私立天主教学校上学,后来去美国读书,毕业后回到中国,在上海一家游戏公司做工。他在海外待了二十年,中文却很流利。和很多国际学生夹带英文的谈吐不同,博豪说话跟土生土长的中国青年没多大区别。如果不是他的朋友提起他的经历,你甚至会以为他就是一个中国土著,只是言行举止绅士,多了一些商务气,但并没有名校精英人士流露出的傲慢。他不工作的时候会早起做饭。其他室友还没起床,住客群就冒出信息:“我做好了早餐,大家可以出来吃。”
博豪慷慨地把早餐分给其他人,他做事会让身边人感到舒适而非日常的阻隔。他是那种你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第一个想通过聊天缓解尴尬的人,虽然聊的琐碎,多半第二天就忘记,但跟他聊天会有一种安全感,他总是令人感到放心可靠。
他喜欢在热闹之中,可有时候,你觉得他在热闹里是一个人的,热闹是他的保护色,是他反复迁徙后融入当地的一种习惯,可他有自己无法被热闹消解的一面,一个冷色调的疏离的一面。有一次我们去蹦迪,他一开始乐呵呵地说可以啊,一起去,一起去!到了后,Ivy不习惯太闹腾的环境,先行离开,博豪自己也不太习惯,又担心Ivy一个人在外面,就也悄悄离开,和他的朋友一起跟Ivy在路边散步。
我在北京的大多数朋友不认为自己是北京人,在上海认识的朋友也不是“阿拉”或者“老克勒”。我们在北京不会觉得这是自己的家在上海也不会有这种幻觉,口音和语法的不同就已经划分出本地人和外地人的差异。在大都市群居的外省人彼此产生了微妙的共情,对漂泊与打工的感同身受,让我们把对方作为朋友。
记得在在北京,曾跟朋友聊起过,我不会把这座城市称为“我的家”,对于所在的群租房,我会说“住地”,但如果说回家,就会不由自主感到别扭,因为这不像家,家不会第二天就赶你走,好在,当和一群同为漂泊客的室友在一起时,偶尔仍会收获家的感觉,就好像你的精神家园,其实一直在路上,是在那些和你共鸣的灵魂里。
秋冬季,疫情反扑,11月初,浦东出现无症状感染者,流言四散,传闻浦东机场全员要做核酸检测,后又取消,买票的乘客担心,自己下飞机后会被就地隔离。当晚,浦东新区祝桥镇营前村被列为中风险地区,浦东机场会不会成为中高风险区,成为我们关注的重点。那时,因为得了广西师大出版社发起的书评奖,我准备去一趟桂林,临行前一天,浦东疫情闹得人心惶惶,我担心下飞机后被就地隔离,隔离费用还超过我领的奖金,就只好向主办方致歉,把机票退掉。
到了年底,寒潮降临,新冠如同随时发作的伤口,困扰着准备返乡的人们。女友被通知假期封校,不得不提前回家。我也从高中足球队的群里得知,年初回湛江会被建议居家隔离两周,其实,你出去他也不管你,但安全起见,我也提前了回家的日期。
1月份我告别了一位朋友,十月后我才认识她。我很怕对新朋友投入感情,他们很快就走掉了,但在北京和上海的群租房,我习惯了这种体验。记得在706,我认识了一大批朋友,后来706本部关门,他们就分散了。国庆节后去上海,我在2.0生活实验室又认识了一批朋友,可惜问到租期,一些朋友第二年就会离开,不是一月,就是三月,我们说后会有期,心底都知道,这辈子很难再见几次了。
这使我想到了大学舍友,我们毕业典礼那天其实很平静,拍了很多照,走了很多地方,吃了一顿散伙饭,有人留在天津教书,有的人回到老家,还有的舍友跟我一样,去北京闯荡。一晃过去一年半了,除了北京的朋友,我再没见到其他室友一面。他们更新朋友圈和微博少了,我也看的少了,有时夜深人静,我想起他们,悄悄去看,最近发了什么动态,但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沉默地看。
Ada那天邀请了一批朋友过去,有706的、利兹大学的、广东老乡,也有女权团队认识的朋友,室友阿龙缩在一个小角落,我也在角落,圈子里的人围坐在一起,人们更倾向靠近熟人,有安全感,我认生,就坐在了室友一七、博豪、毕加索身边,没过多久,其他几位室友也做过来。那天我又见到了角角,一个常被误解为文艺女青年但不喜欢写作的朋友,看过《甄嬛传》几十次,喜欢的作家是契诃夫。她问我最近过得怎样,我说,在写小说,拍拖,你呢。她说,老样子,在上海朋友太少。她和Ada拍照,对着照片说,你觉不觉得我更老了?我说,还好,还是老样子。她说,我总感觉空落落的。我问为什么,你不是活得比在北京更舒服了吗?她说,在北京很慌乱,但好歹那时候准备留学,有个盼头。现在在上海,过得更稳定,但生活没有了盼头。就感觉,做什么都没劲。
那天我们热热闹闹一场就散了,深夜的苏州河空旷寂静,金色的河水悄悄注入无边的黑夜。我们走着,看到黑鸟停在河边栏杆上,它们一动不动的,就站在那,起先以为是雕塑,因为很整齐,走近一看,黑鸟展翅飞走,才知是活物。时值寒潮,桥墩下空空荡荡,睡在桥底的人,那天已不见了。
《大象席地而坐》剧照
关于告别,我在上海印象最深的,其实是一次和陌生人的谈话。
那是在十月底的思南路,我遇到一位上海太太,她姓陆,我管她叫陆阿姨。我们在一家饭馆见面,等老伴的时候,她跟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点了和我一样的混沌和葱油拌面。她说,我是上海本地人,侬晓得伐,1936年,我出生在上海。我说,那您岂不是见过张爱玲。她说,张爱玲跟我先生是老乡,我先生也出生在上海,我和他小时候是邻居。住大世界,大世界你去过不?但后来抗日战争,我们搬到了长乐路。
他先生原籍浙江舟山人,舟山一脉,来上海是很多的,但或许是她记混了,张爱玲祖籍似乎在河北,倒是王家卫出生上海,祖籍舟山。她先生的一生很传奇,即便世道变更,眉毛花白,仍能一眼看出军人的风采。这位先生1931年生人,今年89岁,三十年代,鲁迅还在上海,共产党还在搞革命。他们童年时认识,青梅竹马,大学,陆阿姨去了兰州,后去大连做石油建设,陆先生去参了军,他曾是一名共和国的海军士兵,退役后回到上海。现在两口子过着安详的生活,儿孙辈都在上海土生土长,其中一个孙子交大毕业,去了华盛顿,女友是复旦大学毕业,总之三代人下来,已经是上海典型的知识家庭了。
如今,他们坐在我面前,一个慈祥慷慨,一个眉骨英朗。陆阿姨云淡风轻地说,自己一家遭遇过日军轰炸,经历过建国,参与了上山下乡,也从大跃进、文革、改革开放走到现在。而窗外已经时移物换,昔日革命的据点如今已是远东大都市最繁华的景观,人潮来来往往,时代告别革命,那天傍晚,我送别陆阿姨和先生,老先生推着轮椅,在夕阳下慢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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