祢衡: 三国里被优越感支配的小人物

林语堂说红楼梦里他最喜欢的人物是探春，最讨厌的人物是妙玉，说妙玉“做作”。妙玉之所以“做作”，其实是源自于她的优越感。

也就是说，林语堂讨厌的，是妙玉时不时就体现出来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三国的祢衡也有，而且似乎比妙玉更为强烈。

一

让梨的那个孔融，是祢衡的好朋友，他也有优越感。

孔融平时喜欢宴宾待客，经常说这样的话: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吾之愿也。”

当时孔融任职北海太守，那么他口中的“客”自然要么是官员，要么是名士，要么是身兼这两种身份的人物。至于白丁，恐怕是喝不上他的“樽中酒”的。

诸葛亮够牛逼了吧，未出山已知天下，出山后设计火烧新野、博望，之后促成孙刘联盟击破曹操，再之后又帮助刘备取得西川，可谓功绩赫赫。

可他也只敢“每自比于管仲、乐毅”，再往东周以前的大伽，比如周公——诸葛亮有自知之明。

妙玉见谁都俗，刘姥姥俗，贾宝玉俗，就是连《葬花吟》的作词人林黛玉，她也觉得俗。

但对前去栊翠庵喝茶的贾母，妙玉却是殷勤招待。不但亲自煮茶、亲自捧茶、亲自献茶，而且还知道贾母不喝“六安茶”，喜欢喝“老君眉”——对总是在庵里枯坐的妙玉来说，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孔融也好，诸葛亮也好，妙玉也罢，他们的优越感都是有天花板的。

可祢衡的优越感却让人非常地魔怔。

经好友孔融推荐，祢衡来到曹操府中。一番言语纠缠之后，曹操问他有什么才能，祢衡这番回答真可谓气壮山河、势憾天地:

“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

诸葛亮优越感的天花板是管仲、乐毅，祢衡这货呢？好家伙，直接去到了圣贤的尽头。

孔融优越感的天花板是官员和名士，妙玉优越感的天花板是贾母。

在官员、名士面前，在贾母面前，孔融、妙玉是可以放下优越感，去平心对待的。

但祢衡在曹操面前，却来一句“岂与俗子共论乎！”，把曹操抹倒，把曹营抹倒。

后来去到刘表那里，祢衡“虽颂德，实讥讽”，又把刘表抹倒。去到黄祖那里，祢衡把黄祖称为“木偶人”，又把黄祖抹倒。

祢衡这货，他的优越感基本上是没有天花板的。

二

在优越感的支配下，必然是对别人的选择性的排斥。优越感越强烈，对别人排斥的范围就越大，并且，很有可能把排斥演变为攻击。

妙玉在栊翠庵院子里给贾母献了茶，之后便悄悄地打暗号，让薛宝钗和林黛玉跟她走，二人随即跟着妙玉去了。贾宝玉见状，也悄悄地随她们三个而去。

原来妙玉是带宝黛二人去她房里喝茶。见贾宝玉来，妙玉先是用自己平常喝茶的绿玉斗来斟茶给他，随后又拿出“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整雕竹根”的大茶碗来，问贾宝玉能不能喝一整碗。

贾宝玉点头如鸡啄米，连说可以可以。结果妙玉却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言下之意贾宝玉要喝一碗，那就比“饮牛饮驴”更不堪了。

只不过妙玉对贾宝玉暗生情愫，所以那话是笑着说的。

但换成林黛玉，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林黛玉喝着茶，有搭没搭地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结果妙玉当即“冷笑”，然后说了一大番话。说林黛玉是俗人，说那水是五年前就存着的，说收的是梅花上的雪，等等等等。

林黛玉便不再多坐，喝完茶就走了。

很明显的，妙玉的优越感上脑了，她在排斥林黛玉。

妙玉的排斥是有选择性的，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三个人当中，她只排斥林黛玉。

而且，妙玉排斥林黛玉也是有原因的: 一是林黛玉无话找话，在她看来，可能不够庄重，略显轻浮；二是林黛玉茶品太低，居然问出如此外行的问题，在她看来，可能真的是又俗又蠢了。

妙玉对别人的排斥好歹还是有选择性的，但祢衡就又让人魔怔了: 优越感一上脑，他对别人几乎是无差别排斥、无选择排斥，而且，由排斥升级成为攻击。

经孔融推荐，祢衡来到曹营。曹操呢，做事有点欠，不安排座位给祢衡，就让祢衡在那干站着。

祢衡当然不爽，“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

祢衡说这话时是“仰天”，他根本就连眼尾都没扫过曹操。是人都知道，跟人说话，人却不拿正眼瞧你，那滋味是不好受的。

也就是说，祢衡仅这一个动作，都可以算得上是对曹操无礼的结结实实的回敬了。

对祢衡没有正眼的叹息，曹操倒还是心平气和。其实也由不得他心平气和，谁叫你做事那么欠，人家投奔你，你连座位都不给人家安排呢？

曹操就心平气和地问祢衡为什么这么说，并像孔乙已排出九个铜板那样，一五一十地说出他帐下的人才，文有荀攸、郭嘉，武有张辽、许禇。

祢衡呢？却来了一波谜一样的操作，他接着曹操的话头这么回应:

“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 ……荀攸可使看坟守墓，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马放牛……其馀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

卧槽，电视剧也不敢这么拍吧。顶多简单地安排这么一句台词:

“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曹操得罪了祢衡，祢衡回敬曹操，这很正常。但曹营一干文官武将与祢衡全无瓜葛，祢衡却对他们进行了无差别攻击。

更让人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连好友孔融也攻击。

在黄祖那里，黄祖问祢衡，许都的曹营有什么大人物，祢衡又是斜着眼说:

“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并人物。”

说推荐他的好友孔融，是他的大儿子。不知道此时他的优越感打哪儿来的。

够颠吧，祢衡。

三

妙玉献给贾母的茶，贾母喝了半杯，然后把茶杯给了刘姥姥。

刘姥姥接过，一口便喝完了，又说茶泡得太淡，如果浓一些会更好。

整个过程妙玉在场。所以回到房间后，见下人拿茶杯进来，妙玉赶紧说别收“成窑的茶杯”，就放在外面。

那“成窑的茶杯”是刘姥姥喝过的，她嫌弃，妙玉此时优越感上头了。贾宝玉对此心明神清，就跟妙玉说能不能别扔，把那茶杯给刘姥姥，让她卖掉换几个钱也可以度日。

妙玉迟疑了一下，答应了，又说如果那杯子是她用过的，砸碎了也不会给刘姥姥。

刘姥姥并没有任何的不当之处，却被妙玉如此嫌弃。很明显，如果刘姥姥知道这件事，就有可能会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

可妙玉和刘姥姥毕竟非亲非故，再者妙玉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刘姥姥也不在场。所以即使万一受到了伤害，刘姥姥也会因为这两个原因而大大减轻受伤的程度。

但祢衡这货，在优越感上头的时候却是什么也不顾的。

如果只是自己和曹操硬杠，和别人没有任何关系，那不管有怎样的下场，后果也总归是他一个人担，也不好对他有过多的指责。

但问题是祢衡是孔融强力推荐给曹操的。

你看他给祢衡写的推荐表，又是“淑质贞亮，英才卓跞”，又是“安世默识”，又是“志怀霜雪”——孔融恨不得搜尽天下美词好词给祢衡。

而且，孔融还在表的末尾作了担保: “如无观采，臣等受面欺之罪。”

总之，对祢衡，孔融真的是做到了“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祢衡呢？他倒好，自己舍得一身剐，去杠曹操，去杠曹营的所有文官武将。而且，还是当着孔融的面去杠的！

更不可思议的是，曹操让祢衡打鼓，祢衡打完鼓之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当着孔融的面，把身上的衣服，慢慢地、缓缓地、脸不红心不跳地，一件一件地全脱光。

然后又慢慢地、缓缓地、脸不红心不跳地，一件一件地穿回去。

这是在干嘛？在满朝文武面前证明自己没有患上梅花泡菜螺旋浆？

祢衡之所以这么干，用他自己的话说，是“露父母之遗，以显清白之体”。

这话就操蛋了，一个连羞耻心、荣辱感都没有的人，又何谈清白？

祢衡优越感上头的时候，有为孔融的情面着想吗？没有。有为孔融的安全着想吗？没有。有为孔融的性命着想吗？也没有——要知道“面欺之罪”很有可能是死罪啊！

四

妙玉“做作”，祢衡也一样，而且更甚于妙玉。

不知道林语堂对祢衡的看法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