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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月一日夜，国庆，西双版纳景洪市。
灯火通明，遍地都是闪耀的金孔雀银白象的雕塑，汉白色镀金边的建筑之中穿插着高耸的热带植物，翠绿巨大的叶片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衰黄。在这样蚊虫肆虐的夜晚，小巷往往比马路更热闹，从两边房子的窗户里延伸出来的钢丝挂上五颜六色的天灯，两边数不清泰国，老挝著名的小吃，干草编织镶嵌塑料钻石的拖鞋可以卖到两百块，在北方大几百的榴莲却便宜得出奇。每隔几米就会张贴跑车出租的告示，东南亚国家牌照的车也屡见不鲜。
湄公河的游轮上，盛装打扮的傣族女子为远道而来的游客表演节目，端着酒杯一边跳舞一边演唱西双版纳特色的《祝酒歌》：
“今天是欢乐吉祥的日子，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清香的米酒斟满酒杯，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来吧朋友举起酒杯，共祝愿大家幸福平安。”
泰国奶茶的香酥飘过几条璀璨的星光夜市，吸进每个穿着傣族服饰的女子鼻孔里——这些从全国各个角落来打卡网红地的年轻人们，对祖国边陲的小城充满陌生与好奇。
谭青觉得，这里和三亚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海。
取下墨镜，谭青坐在闹市区中心的一家冰淇淋摊点上，小心翼翼地把大红色爱马仕手提包放在身边的椅子上，贴着银灰色美瞳的眼珠子扑扇扑扇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条不夜的十字街道，周遭全是小吃和纪念品的门店，谭青可以想象，疫情来临之前，这里是多么繁华。谭青脱掉外衣，搭在身旁的行李箱上，这是她在西双版纳的最后一个夜晚，还有六个小时，她就要乘坐景洪市最后一班公交去往机场，在凌晨起飞回上海。
“老板娘，来碗冰粉。”谭青扫了一眼按价格升序排列的菜单后，选择了最开头的小吃。
老板娘人高马大，皮肤相较于西双版纳本地的傣族人来说较为白皙，她是从浙江来云南谋生三十余年的外来务工人员，一眼就摸透了谭青的小心思——这个姑娘是想借着一碗十五块钱的冰粉在这寸土寸金的景洪市中心耗上一个晚上。
一碗三分之二都是糖水的冰粉很快被扔到谭青面前。
“趁新鲜吃，不然飞虫爬进去了。”老板娘丢下一句。
谭青没着急吃，她正用手机里的美颜软件自拍。
“凉了就坏了的。”老板娘又说。
谭青皱了皱眉：“凉粉不就是凉了吃的嘛！”
老板娘没有理会，在谭青身边收拾餐桌。
谭青也没有动筷，举着手机变换各种角度。这家冰淇淋店的装修很少女，通透粉色墙面和灯光，蒂芙尼蓝的塑料桌椅，再加上门外繁华的东南亚风情夜市，湄公河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做移动背景，是一个非常适合拍照打卡的地方。
老板娘偶然从谭青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了自己，她震惊了——即便是三十年前，风华正茂的自己都没有屏幕那头的好看，那似乎是一个和现实中的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再看屏幕里的谭青，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女人终于理解为什么小姑娘要在脸上化这么浓的眼影口红，因为这些在屏幕里面那个谭青的脸上，没有丝毫违和感，这个神奇的屏幕忽略了她脸上所有卡粉皱纹和黑眼圈，把一个精致的假人呈现在眼前。
老板娘又在低洼处的水坑里看到自己真实的倒影，她狠狠眨了一下眼睛，继续手上的工作。
此时，门口路过一个穿着宽大西装的青年男子，见到自拍的谭青后便递给她一张名片。
“美女，可以了解一下，景区附近新开的楼盘，7000元一平起步。”这是个清瘦的年轻人，西装裤管过于宽大，让他的双腿像是树枝。
谭青仔细端详了一下卡片，询问了一下每个户型的价格和优势，这让男子喜上眉梢，立刻掏出手机：“这样吧美女，我加您个微信，到时候您要是有需求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们这边立刻安排您去看房。”
谭青也没拒绝，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
男子九十度弯腰扫码。
“美女，你是哪里人呀。”男子说。
“上海。”
“一个人来玩吗？”
谭青笑而不语。
“版纳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可得玩好一阵，这几年版纳人少了好多，这要是放在疫情以前，就这个时间，这两条街，不排一个小时绝对吃不上饭。”男子说。
“要吃什么？”老板娘走到门口，一副送客的姿态。
“那美女我先走了，咱微信上聊聊。”男子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冲谭青笑，谁也不知道他是冲谭青的眼睛笑还是冲她放在桌上的大红色爱马仕包笑。
#02
原本以为国庆小长假游客会稍微多一点，至少能坐满精心布置过的露天座位，但是天不遂人愿，直到人流散去，店里的食客也寥寥无几。这竟让老板娘对一直占着C位不走的谭青多了几丝好感，毕竟临街的店面座位光秃秃的也不大好看，到后来为了能让谭青多坐一会，老板娘甚至送了她一碗沙冰。
眼看着白嫖的沙冰，谭青可高兴，浓密睫毛下的眼睛笑成一条弯弯的缝，对着食物咔嚓一顿猛拍，又拉着老板娘合照。
老板娘凑近的时候，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椅子，一直安稳坐在上面的爱马仕包落到了地面水洼里，老板娘立刻捡起来，用衣袖擦了擦，但被谭青一把夺走，心虚地藏在身后。老板娘看着衣袖——一团浅浅的红色。
老板娘再一次看到谭青手机里的自己，又愣住了——谭青选择了一个穿学生装麻花辫的特效，这让老板娘想起三十年前自己还在江南水稻田里插秧当无忧无虑大姑娘的时候。
“现在的小姑娘，日子过的可舒服。”老板娘说，“我二十几岁的时候，都没坐过火车的。”
“以前有以前的好哇，你们二十几岁的时候可没见过花呗，那才叫一个折磨人。”谭青说着，打开手机的支付宝——一串让人头疼的数字，“我现在就想躺平，我还挺想在版纳生活的，在大城市赚的永远没有花的多。”
“我这些东西，也就做给你们外地人吃，本地人根本吃不起。”老板娘说，“稍微好一点的房子，也不是卖给本地人的，开发商都贼奸，新房去内地开盘。”
“但是少数民族高考加分诶，我记得我高中班上有个同学是白族的，高考就加了20分。”
“这个是的呀，版纳少数民族很多的，不过，你能在这里见到的，基本上都是汉人。”老板娘从后厨搬来一张躺椅，躺在谭青身边。
对面是傣族风情舞表演，音乐放得很大声，台上三两个穿金戴银的女演员卖力地扭腰摆手，主持人激情四射地渲染氛围。
“台下的朋友们，有谁愿意上台来同我们傣族的骚哆哩一起体验蹦一场与众不同的傣迪！”
鼓点，吉他，贝斯和谐又躁动，灯光张扬地闪烁。
聚光灯扫过寂寥的台下，三三两两的游客似乎是失去了眼睛和耳朵，对台上的声响无动于衷。
主持人的面前，不仅举着话筒，还立着一只正在直播台上演员跳舞的手机，在线观看人数在个位数和最小的两位数之间波动。
“好看吗？”老板娘翘着二郎腿，递给谭青一支香烟。
“我昨晚就看到过，我还上去跟他们跳呢，整个台上就我一个游客，哈哈哈。”谭青掏出打火机，给两人点烟。老板娘凑近火光的时候，谭青可以看到她皮肤上的每一条皱纹。
“这块是夜市最热闹的地方，之前台上还发生过踩踏事故。”老板娘说着，扭着脖子看向大金塔，“去过那吗？”
“前天去过，不过只在外头绕了一圈，里面不给进。”
“哈哈哈哈哈哈。”老板娘大笑，是生锈铁锅崩裂的声音，“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你进吗？”
“为啥？”谭青朝天空吐了一口烟圈，用做了水钻的指甲弹掉烟灰。
老板娘左手搭上谭青的肩膀，带着她旋转了半圈，指了指没有关门的后厨：“那儿，看到没？”
“厨房？”谭青不解。
“脏吗？乱吗？”
谭青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塔子里面，比这脏一千倍，乱一万倍！”老板娘说，“别看它皮肉好看，里子已经两年没人管了，早就烂心了。”
“西双版纳看上去比我们那有些城市都要发达。”谭青说。
“这么给你说吧，这里最高的大楼是给你们外地人住的五星级酒店，最好的饭店也只给你们定，版纳是因为旅游而活的，但现在好像也要因为旅游而死了。”老板娘熄灭了烟。
“有没有考虑过换个生计？”谭青问。
“要是我长得跟你手机照片里一样年轻，一年前我就收拾东西走了。”老板娘指了指谭青的手机，戏谑笑，“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要东奔西走的，会被人家看不起。”
老板娘看着湄公河上的灯火笑：“总会过去的，等等呗。”
#03
后半夜，一个熟悉瘦削的身影冲进店铺。
“美女，你还在这呀，你咋把我删啦？”西装革履的小伙举着手机，神色慌张，“前脚刚走，给你发消息就看到被拒绝了。”
谭青愣住，每一根头发丝都透露着尴尬：“可能是没加成功吧……”
“那现在再加一次吧！”小伙满眼期待，举起手机。
“我手机没电了。”为了掩饰手足无措的心情，谭青撩了一下头发。
“那美女你现在着急走吗？”小伙说着，在谭青身边的位置坐下。
“你要喝点什么吗？”老板娘横在谭青和小伙中间。
小伙这才看了一眼菜单：“那……来一碗冰粉吧。”
“卖完了。”老板娘岿然不动。
小伙愣了一下，右手挠头，楚楚可怜地盯着老板娘。
“这里哪有厕所？”谭青起身。
“有公厕，附近有公厕，我带你去。”小伙火箭一样冲上前，跟请菩萨一样领着谭青。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谭青摆手。
“公厕在星光夜市里，出来之后我可以给你拍照。”小伙说，“那儿很漂亮。”
“那走吧。”谭青说。
“刚来版纳？”小伙说。
“一星期了，马上要走了。”
“不错啊，错峰出游，其他人都是国庆来，你是国庆走。”
“怎么样，我技术不错吧！”小伙环抱双臂，青涩又得意地笑着看谭青。
谭青左右滑动照片，没说话，但愣是一张也没删。
“美女，你看，这个户型它可划算了，在上海那边肯定七万都拿不到手，这边七千都不用，你每年抽几个月来度假，都不用住酒店……”
此时，谭青的支付宝花呗发来一条提示及时还月贷的消息。
“诶我不知道你有完没完啊，我没有直接拒绝你，你就死皮赖脸了是吧！”谭青愤愤给小伙展示自己支付宝花呗，“看到没，我根本没钱，我的包是假的，来西双版纳的钱是从花呗上拿的，我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两个小时后就登机的飞机票了，你说我拿什么买房子！”
“美……美女……”小伙愣住。
“你还想我怎样！”谭青的眼妆已经哭花，在深夜灯火通明但四下无人的星光夜市放肆嚷嚷，“以后每年，我还能有几年，你看，你看！”
谭青撕扯着大红色爱马仕手提包，包里散落一地住院单和病历本。
“你知道医生说我还有多少时间吗，三个月，只有三个月啊！”谭青说，“我才二十岁，当我同学在等考研成绩，等名企Offer，等求婚钻戒的时候，我只能等死了。”
谭青瘫倒在街边，小伙忙去搀扶，两人的脸在灯光中凑得很近，谭青可以看到小伙额头上每一条青筋。
#04
凌晨，天边泛起鱼肚白，老板娘靠在街边的躺椅上，抽着烟，哼着歌。
“今天是欢乐吉祥的日子，亲朋好友欢聚一堂；清香的米酒沾满酒杯，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来吧朋友举起酒杯，共祝大家幸福平安。”
一架飞机穿过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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