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很多人来说,自那骤然而至的暴风雪起,距上一个能随心意探寻远方的日子,已过去两年。生活轨道悄然转向,“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却只能在厨房里撞击杯盏,为那些梦按下急停。
但是还有书籍。晨起的微光、或深夜的长灯下,终归还能翻开书页,来为自己想象一刹那的山长水阔:贵族小姐在英国庄园的舞池里摇曳生姿时,彼得堡正迎来白夜;而拉丁美洲的荒漠里,则总有一片恐怖的绿洲。
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目光起落之间,各国文学次第登场,铺陈出一场盛大的巡游。而终点延伸开去,远过澳大利亚南端,抵达“世界尽头”的塔斯马尼亚岛——在那里,也有一位心怀大海的作家理查德·弗兰纳根,从处女作《河流引路人之死》起,便在日复一日的浪潮声中,孤独却有力地架构起一整个澳洲的文学世界。
“我在阅读同时代外国作家的作品时,总是抱有一种亲切的好奇心,”余华在《河流引路人之死》的序言中坦言,“我写下自己故事的时候,他们正在写下什么?”伟大的作家可能相隔地域、时间或语言,却终归有着相似的灵魂;也许正因如此,面对这本来自塔斯马尼亚的小说时,余华写道,总会想起自己写作《在细雨中呼喊》时的种种,于默契的心意相通中对它“手不释卷”。
几年前,两位作家有过一次直接对话。余华拿着弗兰纳根获布克奖的《深入北方的小路》,指着作品目录问,上面哪本书是写塔斯马尼亚的?“他告诉我,除了我手上这本,其他的都是写塔斯马尼亚的。”
“现在弗兰纳根的塔斯马尼亚来到了中国。”
余华为《河流引路人之死》作序
“每个世界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事”
弗兰纳根出生于塔斯马尼亚。这座岛屿位于澳洲大陆的外海,仍基本保持原始风貌:人们由大海、河流、雨林与草原哺育,平日里打鱼、挖矿、钓龙虾,大多依靠双手、而不是被工业文明所塑造的头脑为生。
塔斯马尼亚风光(图源网络)
弗兰纳根在偏远的采矿小镇中长大。家族的祖辈并不识字,只有父亲接受过基础的学校教育,对于文字的力量有强烈的感受。父亲认为,文字能带来自由而超然的体验,人可以用这些符号窥测宇宙。这给了弗兰纳根某种启迪:
“那些世代识文断字的人可能已经失去对这种自由、超然之力的感触,但我从父亲那里得到了它。文字对我来说就像一张魔毯,把我从这座小岛上带到了远方。”
完成塔斯马尼亚大学的本科学业后,弗兰纳根赴牛津攻读历史硕士学位。毕业后,他没有留在英国,而是选择“回到种子里去”,回到生长于斯的塔斯马尼亚。这里曾是他人生的开端,也将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作为历史学者,他眼中的塔斯马尼亚,已并不仅是一处偏安于世界一隅、与世无争的桃花源:
塔斯马尼亚曾是一片刑罚殖民地。数十年里,此处的居民都是流放犯和活在郊野里的原住民。囚禁、搏斗、追捕。这方土地为人类文明所铭刻的记忆,开始于血痕。
塔斯马尼亚,亚瑟山及监狱,1880年
(安森兄弟摄)
百年过去,如今的居民已不再背负这份沉重。但弗兰纳根不同:钻研数年事实之后,他决心为这方无人开口的沉默之地带来虚构,让小说化成掷地有声的话语,来“道出另一种真相”——不是出于对自己祖辈经历的羞惭,恰恰相反,是出于爱。
弗兰纳根谈到写作时说:“如果只能看到一种地方、一种社会阶层的文学,被排除在外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的生活不重要,也没有意义,这其实也是对于个人尊严的否认。所以,每个‘世界’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事。书本可以提醒我们,我们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比别人‘低等’,一点儿也不比别人‘缺失’”。
《河流引路人之死》因此诞生。从这一刻,弗兰纳根的塔斯马尼亚被赋予声音。
“默默无闻者的尊严和意义”
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并不是有志于此的人都能如愿获得。弗兰纳根曾在书房外漂泊很久:他做河流向导,挖矿,为欺诈商人代笔;在做工的间隙,他“不抱希望或绝望”地坚持写作。
2014年,弗兰纳根获布克奖。彼时的他因《深入北方的小路》数度易稿而无暇工作,陷入困顿。奖金是根救命绳索:他仍不富有,但已能继续做一个讲故事的人。
也许,正因为直面那股名为生活的洪流,驾驭过繁杂的浪潮,见识过隐秘的漩涡,弗兰纳根从《河流引路人之死》起,就在力图书写被席卷而去的无闻者,书写身边那些看似要被压垮的、默然不语的人:
因听力障碍和移民身份,被同学欺凌的孩子;从战俘营回乡,却因目睹战争而精神错乱的老人;几乎不说话的父子,去打猎时亲近许多,父亲却在大雪里被树干砸死;女孩与母亲相依为命,而母亲乘的车在一个深夜,于岔道口被火车碾了过去。
理查德·弗兰纳根(图源网络)
不过,在弗兰纳根落笔之时,他们生活的尊严和意义,仍然得到了最为合适、甚至是优雅的表达:
被欺辱的孩子一次次还击,即使衣服撕破、浑身泥土;女孩学会了信号旗的旗语,种种隐秘情感飞扬而起,化为风中旗帜;老者身体孱弱,却划了一整天的船,将受伤同伴及时送回;至于那个最终仍目睹了父亲死状的男孩——他独自埋葬了父亲,最后一次回过头,看到了一片积雪里,墓上方的大树绽开漫天柠檬色的繁花。
澳大利亚文学周活动上,弗兰纳根与余华对谈创作时,说过一段话:
“我觉得各个地方都要有写作的人,这一点非常重要。余华的《活着》让成千上万默默无闻者的尊严与意义得以被讲述,他们的悲剧本来无人记录,他们的人生似乎是不光彩的。但他们的后代会意识到,那才是他们至亲至爱者的真正生活。”
澳大利亚文学周 余华对话弗兰纳根
(图源中青在线网)
这是作家的精神之源: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被轻鄙与被剥夺的人,都于纸页上如数记叙。真实的人被书写,因文字的力量镀上光泽。在象征永恒的书简之上,尊严和生命的意义都得以重新确认。
正如《水星报》所言:“弗兰纳根写塔斯马尼亚,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写哥伦比亚,或福克纳写密西西比一样出色。”踏过马孔多和约克纳帕塔法的遗迹,弗兰纳根也在自己创造的一方天地里,为笔下角色、以及背后的身影们寻得一种温柔的荫护。
“写出泥土、气味、炎热和血液”
玩过漂流的人,大约都会被自然展现出的绝对力量所震慑;那是肾上腺素带来的最为原始、最为纯粹的刺激,瞬时内滋生出万种情绪,让功力尚浅的写作者难以诉诸笔端。
但就像驾驶船艇一样,高明如弗兰纳根的作家,总是能轻易理解文字的律动,从而游刃有余地,引领这一场纸页与铅字构成的洪流:
他会让故事开始于一场出了意外的漂流,一个溺水者的视角;先描摹满溢的气味,土壤风化、吸饱雨水,“一种腐烂过程中生机勃勃的恶臭”;再捕捉纷扬的声音:声如斧凿的大雨;激流急切的喧嚷;枝头露水嘭嘭落下,消逝于正在涌动的雨林。
书页翻转之时,一条橡皮艇正迅捷移动:穿梭于巨大峡谷之中的湍急水道,在浪头中灵活起伏,绕过南水青冈和泪柏的枝叶,追随一只象征着神性的海雕。
橡皮艇飞速前行,逼近一个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漩涡,其中旋转着无数往事片段,是记忆,是历史,是这片土地上所有人曾经活过的生命……
塔斯马尼亚风景
这场文字漂流的观感,英国文化协会形容得最为贴切:“弗兰纳根的作品是对塔斯马尼亚、对口述传统故事的赞歌;是对常常被故意忽视的、失落过去的爱意再现;是庆祝,是安魂曲,是对诸多沉默的愤怒;它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深情,就对澳大利亚知之甚少的人来说,是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弗兰纳根在早年的采访里,似乎早已为这段话做出了恰如其分的回复:
“我可以写出泥土、气味、炎热和血液,却是读者带来了情感、同情、悲伤和怜悯。这本书没有得到太多评论,但它得到了读者。这足以赋予一本书生命。”
任何旅行都有终点,纸上的也不例外。
终于抵达封底上那圈漩涡的核心时,无论有多意犹未尽,这趟世界巡游终结的铃音都已恍然敲响,将我们送回现实。不过,真正的文学作品,并不会完全囿于纸面,读书为身心带来的愉悦感也不会即刻终结;阅读的过程,就像万花筒一般的生命本身,在流光溢彩的旋转瞬间,将真实生活的果实与想象的露水一一采撷。
《河流引路人之死》
作者:理查德·弗兰纳根
出版方:新经典 | 南海出版公司
撰文:锅天
排版:颜和
封面:电影《最后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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