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光与暗的化身啊,指引迷途的旅者……我祈求您的聆听,赐予我掌控光的能力。”
这是露西菲尔不知道第几遍练习这段咒语,往常等纳西瑟斯回家太过无聊,她也会主动开始学习更高阶的内容。从太阳落下山,直到街巷也被黑暗吞没,暴雨将整座城市笼罩,无人知晓的罪恶时刻在臭水沟发生,干燥多日的藤蔓植物悄悄地在雨夜的遮蔽下蔓延,即使高洁如水仙花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阴暗的色彩……
这个世界只有在晚上才显现出它真实的一面——黑暗,吞没一切的黑暗。
只有这扇小窗在浓郁得连高阶魔法师也驱散不开的夜色中依旧明亮。光影倏忽转变之间,是露西菲尔一遍又一遍练习光系魔法。
小小的火苗再次湮灭在水中,她的尝试再次宣告失败。
一道闪电划过,犹如利剑般劈开天地,最后插入不远处的荒郊,偃旗息鼓,随之而来的是雷神的震怒。毫无准备的露西菲尔吓了一跳,咒语卡在喉头,如同尚未盛开便已被采撷的白玫瑰,最后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那是纳西瑟斯离开的方向。
以往他虽然也总在深夜回来,但不会让她等太久。也许今天碰上了棘手的任务?但纳西瑟斯的实力她最清楚不过了,年轻人中很少有人能同他匹敌的。
她有些担心,虽然她知道这担心毫无用处,但还是披上大衣,准备出门去看看。刚打开门,一股潮湿的气息就已经扑面而来,带着一缕淡淡的血腥味。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借这如白昼般的光线,她才得以看清——眼前人似乎在暴雨中行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黑色的衬衣与深沉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只有修长的脖颈和苍白的脸依旧如同水仙花一般摄人眼球。雨水打湿的棕栗色头发凌乱的贴在额头和颈侧,仿佛哥特字体上的植物装饰一般,使这原本就已十分美丽的存在更添华丽而繁复的美感。
“纳西瑟斯。”
后者面无表情,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走进屋内,默念了几句咒语使衣物干燥,然后脱下外衣。伤口的愈合还需要一段时间,露西菲尔替他涂上愈合药水后,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虽然被纳西瑟斯领养已经好几个月了,但两人相处的时间其实非常短暂,除却在家的时间,露西菲尔平常也只能在学校里见到他,不过那时候他是作为魔法课教授的身份出现的。
一起上课的同学们说,这个教授脾气异常古怪,除了上课时间他根本不会出现在学校里。之前有几个同学例行去教堂做礼拜,却看见纳西瑟斯教授也在场。但他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唱赞美诗,只是和主教大人交谈几句便离开了。他偷偷跟上去,发现纳西瑟斯教授不吃教堂发的圣餐,离开教堂后顺手就丢给路边的乞丐。
学校里甚至还流传这样的传闻:
“如何在人群中一眼发现纳西瑟斯教授?”
“很简单——一百个人中有九十九个在唱赞美诗,唯一沉默却把圣餐留给乞丐的那个年轻人一定是他。”
并且,作为领养人的纳西瑟斯从来不允许自己称呼他“父亲”。露西菲尔一开始以为他是在意两人之间差距并不是特别大的年纪,后来才发现纳西瑟斯只是单纯厌恶“父亲”这个称呼。
是的,就是“厌恶”。不论在何种场合,听见这个词时,他总会露出一种堪称鄙夷的眼神,虽然脸上依旧毫无表情,但眼神就仿佛——一个哼着小调刚在赌场上赚到几枚金币准备去妓场快活一段时间的年轻人忽然在路上被一个乞讨的小孩抱住腿而无法行走的那一瞬间所能露出的人性深处最为厌恶的眼神。
她的思绪忽然被打断,熟悉的曲调再次响起,是纳西瑟斯站在窗边,凝视雨夜,沉默地拉小提琴,身影孤独,曲调激昂,他是如此清醒而疯狂。
但露西菲尔只看见了脆弱。
是的,脆弱。纳西瑟斯裸露的伤口还在一刻不停地向外渗血,他的血液凝固时间总是比常人要长,更何况战斗过程中其他魔法师的魔能侵入他身体,本就会导致伤口难以愈合。但他似乎从来不管这些,似乎杀戮对他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了。露西菲尔每次看着他离开,然后带着满身鲜血打开家门。刚开始他还没适应家里多了一个人,进门就直接把衣服连带着满身的鲜血直接用焚烧术处理掉,赤身裸体站在客厅里,把坐在沙发上等他的露西菲尔吓了一大跳。有时候他很干净地回家,但往往倒头就睡在沙发上,连外套都没来得及脱。
还记得那天,露西菲尔临时请教高年级学长一些问题,回家比较晚。打开门就看见纳西瑟斯和衣睡在沙发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教授魔法心理课的老师说,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年少时因为魔法能力太弱而遭到排斥的学生经常会出现这种情况。
除却拥有魔法,魔法师的身体与常人无异,露西菲尔担心他会感染肺炎,从储物间里抱出一团毯子准备给他盖在身上。
还没等露西菲尔看清他眼底淡淡的青灰色眼圈,那细密的睫毛就已经猝不及防张开,深棕色的眼眸倒映出她的面容,但与此同时,纳西瑟斯睡觉时也不曾离身的匕首也已经对准了她。
下一秒,看清楚是她之后,匕首在他手心转了个花,刀尖重新朝向自己,插进袖筒里。
“嗯?”他半睁着眼睛向露西菲尔投来疑惑的眼神,似乎还没睡醒,带着一丝气音,竟有些柔软。
“我来给你送毯子的。”她掂掂手中的毛毯,向纳西瑟斯示意。后者微不可见地点点头,闭上眼任由她为自己盖上毛毯,自己则继续沉入梦神墨菲斯为他制造的无边梦境之中。
卸下防备的纳西瑟斯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碎发搭在额前,面容平静好似熟睡的婴孩——和眼前这个疯狂拉着小提琴的伤者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曲调一开始是忧伤而悲凉的,纳西瑟斯左手在琴弦上滑动,于是制造出变幻不定的悠扬的乐声……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充斥着清雅香甜的水仙花气味的回忆,那是少有的可供怀念的幸福时光。尔后音调急转直下,从舒缓忧伤走向另一个清醒与疯狂的极端。每一次循环与变调都比上一组更为急促,华丽的修饰音使得突如其来的转折不再生硬,但却如同披上华贵服饰的野兽,即使举止优雅斯文,也难以掩盖其本质的卑鄙粗野。
音调逐渐攀升,直至达到最高点——“啪”的一声,琴弦断了。此前犹如哭泣与嘶吼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只有剩下几根琴弦还在震动,余声仿佛压抑不住的啜泣,在房间内久久回荡。
纳西瑟斯泄气般垂下手臂,把小提琴往沙发上一丢,整个人侧坐在窗边,无意识地望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直到露西菲尔困意连连,打着哈欠准备起身去洗漱时,他忽然开口道:“学院正在筹建一个新班级,汇聚整个金斯兰德战力最顶尖的魔法师,学员由每位教授亲自指导,我也分到了一个名额……你……要来试试吗?”
“纳西瑟斯阁下!”少女有些兴奋,毕竟——作为康斯顿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实战课教授,纳西瑟斯的战斗能力在学生之间都是有口皆碑的,虽然比起年长的魔法师还是逊色不少,但在同龄人中,他已经可以称得上顶流了。
“你需要通过一场试炼,地点在旧日森林,一个月以后,所有希望能进入这个班级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参加。但是……”纳西瑟斯挠了挠凌乱的头发,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希望接受我教导的学生很多,你必须十分出色才有可能获得这个名额。”
“我真的可以吗?”露西菲尔有些泄气,双臂交叠趴在桌上,手指无意识揪着桌角的流苏。她才入学没多久,很多东西都是从零开始学,而学院里的同学们,但凡想要成为纳西瑟斯的学生的,不说对魔法实战极为擅长,也是浸淫数年,总不能找出比她更缺少经验的学生了。但是现在,纳西瑟斯居然希望自己打败那些高年级的学生,来争取这么一个被指导的名额,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纳西瑟斯摇了摇头,这对露西菲尔来说确实挑战太大了。但他已经想好了,就像院长说的,她被挑选为自己的战友,必然有其出彩之处,如果露西菲尔通过他的考验,他会接纳她。倘若无法通过这场考验,他将会把露西菲尔交给其他教授,趁早远离这一滩浑水,对她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这个月晚上有空的时候,我会亲自辅导你。所以,别想着睡觉了。”
既然他自己无法决定,就将他们二人的命运交给上天决定吧。
八
露西菲尔现在天天晚上都盼着纳西瑟斯出任务,原因无它:纳西瑟斯不出任务的夜晚,她是真的不用睡觉了。明明白天的课程安排的已经十分紧凑,晚上回到家还要接受这个家伙的私人授课。
最可怕的一点是,魔法师可以借助咒语保持神志清醒,但身体依旧十分困顿。露西菲尔每天上课前都要往自己身上施加十几次清醒咒,才能保持在课堂上不打瞌睡。
但是身体是没办法控制的,魔法师的身体和常人无异,也禁不起长时间无睡眠的折磨,她连拿起羽毛笔的手都在颤抖,更别提写咒语了。修辞课与文法课更需要全神贯注抄写文章,可惜她现在手臂酸痛就像挂着十公斤的金币一样,根本提不起来。
“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莫德斯特副院长又重复了一遍上述语句,作为文法课的教授,他偶尔会给学生们分享时下最广泛流行的文学作品中的语句,他坚信这些文学上的修养对于未来的魔法师大有裨益,然而许多学院里很多教授则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一名魔法师只要学好关于魔法的一切就足够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关于文学或者历史的事物应当交由其他人去学习。
“我们都生活在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同学们,这句话出自何处并不重要,你们需要记住的是,在这个世界……露西菲尔同学!你怎么了?”
莫德斯特副院长来不及捋他的一大把雪白的胡须,把课本丢在讲堂上就冲过去。学生们顿时闹哄哄成一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围观。此时,承受不住重压的露西菲尔已经晕倒在课堂上,眼神已经涣散了,嘴里还喃喃重复着院长方才的话,“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
莫德斯特院长伸手搭在露西菲尔颈侧,确认还有跳动后,他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他伸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复杂的图案,一面镜子凌空出现,水波荡漾,缓慢映照出学生部长罗杰斯特的脸。
“发生什么了?院长?”罗杰斯特神情严肃,他近来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康斯顿学院年级最大的学生,他如果不想毕业后继承家业而是留任康斯顿学院的话,必须在今年积攒足够的贡献分值,才能得到一众教授的推荐信。毕业在即,但是他离既定的目标还差好大一截,只能夜以继日地工作才能赚取一点可怜的贡献分。
“罗杰斯特部长,请你马上联系纳西瑟斯教授,把他带来初级部文法课堂。然后,立即过来代课,五个贡献分。”
“好的,马上。”罗杰斯特迅速切断了对话。
他愣了几秒钟,才忽然清醒过来——“文法课?还不如直接杀了我来得快!这六年里,我已经因为文法课不及格已经重修了整整五年!文法课!杀了我吧!”
他深呼吸几次,慢慢平复心情,伸手一抹,把额头撞桌子的痕迹掩盖,从桌面最顺手的角度拿起文法课的课本,离开办公室去实战课广场寻找纳西瑟斯教授。这个时间,纳西瑟斯教授应该快要结束授课了,不然他还要另外去找一名教授代课。罗杰斯特往自己身上施加了几个咒语,竭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他可千万不能在即将到来的文法课上出差错,不然自己严谨的学生部长的人设就要在这群初级生面前崩塌了。
教室里的镜子迅速碎裂,化作滴滴水珠消失在空气中。
“同学们请立即回到座位上,稍后将有罗杰斯特学长代为上课,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大家都可以询问他。”莫德斯特院长说完这句话后,继续低头查看露西菲尔的情况。
学院大小事情交给罗杰斯特他都很放心,这小子为了躲避家族的事务居然还在年前向院方递交了留校申请。但是他家族的势力也不得不考虑,莫德斯特最终选择折中,给这小子设置了一个看起来几乎不可能完成的目标。但是明里暗里还是给他找机会,让他能顺利在毕业前凑够分值,这样也好向他的家族作出一个完美的交代。
“嘶,纳西瑟斯这家伙在干什么?”莫德斯特院长借助随身法杖探查露西菲尔身体状况,随即准备教训一顿纳西瑟斯。
在法杖的辅助下,他看见的露西菲尔的身体几乎等同于一个被刺猬扎中的气球,每时每刻都不断有元素外泄的情况出现,明显是长时间的高压环境形成的。好在她的身体因为不堪重负而猝然晕倒,间接性地使她免受元素持续外泄的危险。但学院的课程并没有特别严酷,而且据他私下观察,露西菲尔的学习能力很强,对每门课程都能迅速掌握,并不存在无法适应教学的情况。那么现在唯一能造成这种情况的,只有不久前领养露西菲尔并且信誓旦旦说会照顾她的纳西瑟斯了。
“院长!”等他回过神来,纳西瑟斯已经不卑不亢的地站在他身后,“发生什么事了?”
再次检查风琴褶白衬衫、黑色马甲,打扮干练的罗杰斯特捋了一把匆匆梳到脑后的头发,腋下夹着文法课本,深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地推开教室大门。
“同学们好,我是罗杰斯特。今天我们继续学习现代文学部分。”
台下反映良好,对于教室里出现空间隔离这样的高阶魔法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从善如流地翻开课本。罗杰斯特定下心神,朝莫德斯特院长比了个“一切顺利”的手势,继续开始授课。
收到罗杰斯特的信息,莫德斯特放下心,彻底关闭了空间禁制,一时间课堂的喧闹声不复存在,只有沉默的纳西瑟斯和已经晕倒的露西菲尔与他同在。
“你自己看吧!”莫德斯特有些生气,露西菲尔的天赋是通过他亲自检测并特招入学的,对于露西菲尔目前能掌握的魔法等级,他再熟悉不过了。
但是,在纳西瑟斯到来之前,他看见露西菲尔的课本上的空白区域,在施加过清洁咒语后留下浅浅墨痕的地方,已经出现高阶魔法阵的雏形。
学院为了维护学生的安全,很少向初阶学习者开放更高阶的魔法,即使是院图书馆,也需要经过能力监测才能借到相应图书。
但露西菲尔的实力突飞猛进,实战课的战斗记录上也开始出现“胜利”的标志,和她刚入学时宛如一张白纸的情况完全不同,明显是某人的手笔。
“只是脱力昏过去而已,没什么大碍。”纳西瑟斯探查一番,淡淡回答。
“‘只是’?‘没什么大碍’?”莫德斯特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他随手招来学院关于实战课的课程记录,“你看看,仅仅这个月,在你的课上就已经有五名学生身体不适昏倒了。还有,这个女学生,因为战斗伤到脸,她家族甚至来学校投诉你。你知道我花了几瓶高级治愈药水才把他们哄走吗?足足五瓶啊!抵得上你一个月当教授的薪水了。我还得亲自给她治疗,直到脸上没有疤痕,她父亲才肯放我走……”
“我的纳西瑟斯教授,你的实战课是全金斯兰德最有效的,但是能不能……关爱一下你的学生?”
“尤其是露西菲尔·克里斯蒂,她可不仅只是你的学生,别忘了那份领养协议可是你亲自申请签署的。”
纳西瑟斯听见“领养协议”就觉得头疼,虽然签了这个协议之后他再也不用亲自处理自己的衣食住行,都由学院派专人负责,也不用担心会泄密。但是,身边多了一个小拖油瓶还是很令人烦躁的,譬如——他甚至需要每天回家,不能直接找个地方随便应付一晚,不然这小东西一定会围着他转上好几圈,等到他身上该摸的不该摸都被摸了个遍,再小心翼翼地说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
他能出什么意外?
最多是死了。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这样还好些,至少不用忍受现世的痛苦与不幸,这正是他所求而不得的。
可惜,有了露西菲尔之后,连死亡的念头都得暂时搁置。
纳西瑟斯叹了口气,“好的,院长,我会注意的。”
九
纳西瑟斯招了辆马车,把露西菲尔带回家。
把少女安置在次卧的床上后,他才第一次打量这个房间。
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靠墙的衣柜、靠窗的桌椅,桌子一角堆了几本课本,另一角立着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几枝永不凋谢的“水仙花”,他认得那是刚见面的时候他随手变的永生花。
衣柜是开放式的,站在床边就能一览无余:几件他从来不穿的浅色衣服,剩下是康斯顿学院发放的四季以及战斗制服……仅此而已。
他想起刚认识没多久的早晨,因为学院放假,他不用去授课,露西菲尔也待在家里。他按照惯例早早起床,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后坐在壁炉边看书。
纳西瑟斯半靠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壁炉里的柴火正噼里啪啦地燃烧,温暖的火光一下又一下照亮他的侧脸。
羊皮书上的魔法阵在火光的映照下倏然发出光彩,尔后重归黯淡,仿佛随着火苗一同呼吸。但纳西瑟斯的眼眸中映照出来的并不是高阶火魔法阵,只有一双白净的小脚丫。
少女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身上穿的还是纳西瑟斯的衣服,裤腿挽了几圈之后松垮垮地垂在脚踝边,随着他的走动前后晃荡,不时露出一截白净纤细的小腿。露西菲尔扶着楼梯,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一会儿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介绍魔人的书,一会从厨房里端杯红茶给他,现在又趴在窗边掀起窗帘向外看,不知道除了来往的马车能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看那么久。不过,她看上去对这个“新家”非常好奇与满意。
他无意识地用指侧捻了捻书页,直到书页的一角翘起来再也压不下去,他才反应过来,那天夜晚初次见面时穿的衣服因为太过肮脏和破碎,纳西瑟斯随后点了团火烧掉了,又忘记给她买新衣服。所以似乎几天以来,少女穿的一直是自己的旧衣服。
他从小缺少大人的照顾,自然也不清楚该如何照顾别人。但是,在他浅薄的认知里,少女就应该穿着美丽的小裙子,也许还要加上几条蕾丝作装饰,总不能让她一直穿自己的衬衣长裤晃来晃去……
哦,该死!纳西瑟斯“啪”的一声合上书,从早上到现在,他连一个高阶魔法阵都没有看完。
“跟我出门一趟。”他把书随手丢在一边,站起身扯过衣帽架上的大衣披在肩上,准备立刻带她出门买新裙子,总之不能再让她光着脚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了。
就在他的手搭在门上的一瞬间,一张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者的脸忽然出现在门上——“咳咳,纳西瑟斯教授。根据金斯兰德最新出台的律令,二十八周岁及以上的魔法师收养无监护魔法学生可以获得学院方面的大力资助,包括三餐专供、适当延长请假时间、调高薪水……”
纳西瑟斯黑着脸打断了他的话,“莫德斯特院长,您有事直说。”
“好吧,小纳西,你今年刚满二十八周岁,这是学院特地为你争取的福利。希望你现在,哦不,立刻来我办公室,签署这份协议。”
“别叫我纳西。”纳西瑟斯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露西菲尔,与后者仿佛发现新大陆一般奇异的眼神对视后,颇有些难堪地移开视线,又继续郑重地回答,“好的,院长,我马上来。”
似乎因为签署领养协议的事情打断后,当天放弃了带少女出门购置新衣的计划,后来经常早出晚归,又给她加强训练,彻底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他记得学院里有位教授,她的副业似乎就是设计时装。循着记忆找到专属于那位教授的灵媒,纳西瑟斯发出了进行联系的申请。
申请很快被通过了,泛着银光的丝线从纳西瑟斯的一路向窗外飘去,不时波动的韵律代表着从对方传来的回应。
“纳西瑟斯教授,请问您在非工作时间找我有什么事?”银线急速波动几下,传来一条讯息,即使看不见脸,翻译为文字之后他仍然能感受到对方的不虞,显然他的打扰对那位女教授造成了一定困扰。
纳西瑟斯想了想,连接着银线的食指在桌面轻敲几下,最后停在一个微妙的角度,将自己的话发了过去。选择这种已经很少人使用的沟通方式,而不是目前最流行的“镜面”,他绝对不会承认是不想吵醒露西菲尔。
伊利斯教授借着光石发出的明亮光线,小心细致地将两块布料沿着早已画好的线缝合在一起,又给裙摆加上一条夸张的蕾丝花边,等到这些处理完毕,她检查一边没有问题后,坐直身体揉了揉酸痛的肩膀。
这条裙子她设计兼制作足有月余,却在快要完成的时候被纳西瑟斯那个讨人厌的家伙打断。不过——她看着眼前的裙子,几乎全部由金白二色构成,这也符合白玫瑰的标识,修长的脖颈与雪白的肩膀会被衬托;裙摆的设计参考白玫瑰的花瓣,力图营造出相同的质感——绝对完美。
可惜了,她叹了口气,这条裙子是为奥菲利亚·冯·伊卡洛斯的成年舞会制作的特别款式,是绝对无法量产的。否则,她敢肯定,这条“白玫瑰”能一直卖到维斯特兰德去。
伊利斯教授又坐下来喝了杯咖啡,等到她觉得纳西瑟斯教授几乎要不耐烦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勾动银线,接受他发过来的讯息。
“伊利斯教授,是这样的:我的……养女,露西菲尔,她可能缺少一些衣裙……伊利斯教授对此涉猎颇丰,我希望能从你这里获得一些……指导。你知道的,我对此不太了解。”
话语断断续续,明显中间停顿了很久,不知道纳西瑟斯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在考虑些什么。伊利斯喝了口咖啡,她似乎听人提起过,纳西瑟斯最近收养了一个少女,不过那似乎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向她询问衣裙的事情?
不过像他那种私生子出身的人,这种事情考虑不周也是很合理的。
伊利斯本想向他确认少女的身材,方便提供合身的衣物,不过转念一想,那个大半时间都穿着教授制服的老古板,估计也不太清楚这些事,于是向他要索要了露西菲尔的身高,挑选了几条可以调节腰围的裙子。
裙子大都是象牙色或者浅绿色之类少女们会比较喜欢的颜色,从日常穿着到出席舞会的礼服都有,这样的事情处理多了,伊利斯教授十分得心应手。
“把你的坐标发给我。”伊利斯教授把这几件几乎是金斯兰德销量最高的裙子包装起来,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几下,发过去一条讯息。毕竟作为学院教授,她最擅长的就是空间系魔法,这种运送物品的事情甚至都不需要他人帮助。用马车或者专人运送,在她看来那不过是贵族用于标榜自己身份的无趣行为。
几番周折之后,纳西瑟斯双手抱胸坐在窗边的桌上,沉默地盯着伊利斯教授撕裂空间送来的包裹——一堆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裙子。这些颜色太过亮丽,看上去与这幢死气沉沉的房子毫不相配,尤其是——他低头看见自己一身黑色。
用这些道歉,应该没关系的吧?
“纳西瑟斯阁下,你觉得这件好看吗?”
“那这条带花边的呢?”
“还有这条长裙!”
等露西菲尔醒了之后,他单方面宣布停止今晚的私人训练。作为赔罪,他被迫坐在沙发上看她一件又一件试新衣服。
一条粉色的裙子丢在他怀里,一件白色的蕾丝披肩堆在他左手边,一条亚麻色常服搭在沙发上……直到他快要被色彩的海洋淹没,露西菲尔终于试完了所有的衣服,穿上最喜欢的一条坐在他身边。
世界安静了。纳西瑟斯长出一口气。
他伸手把头上的围裙摘下,攥在手里,对兴奋劲还没过去满脸红扑扑的少女低声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但后者明确捕捉到了。
“我很抱歉。”
“纳西瑟斯没有必要抱歉,我是自愿接受您的教导。”
“我不是指这个……”纳西瑟斯忽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想表达歉意的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对方,却并不只是她晕倒的事情,“这件事我也十分抱歉。”
他没敢转头去看露西菲尔的表情,他害怕会想起曾经的自己。
作者:袁淋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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