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Interview
(2022年2月7日)
威廉·达福的脸可以创造奇迹。根据角度和光线的不同,这位66岁的演员可以像一座古希腊雕像,也可以像一只守卫在桥底的小精灵。他超过40年的职业生涯,从纽约的实验戏剧界开始,在经典电影明星和文艺片的极端之间自如穿梭。
他为《蜘蛛侠:英雄无归》和《海王》等超级英雄大片带来了庄重感,也为大卫·林奇的《我心狂野》和拉斯·冯·提尔的《反基督者》等作者电影带来了危险气氛。
在《佛罗里达乐园》中,他以自然的方式表演了一个心地善良的旅馆经理,这可能是他传奇的职业生涯中最好的一次表演。接下来,这位四次获得奥斯卡提名的演员将在《北欧人》中前往十世纪的冰岛,诠释维京人的传奇,并与《灯塔》的导演罗伯特·艾格斯再次合作。
《佛罗里达乐园》
尽管这是他在过去一年半中扮演的第七个电影角色,但达福并不把它看作是工作,而是一种服务。我们邀请达福与他的朋友马克·鲁弗洛进行了一次对谈。
马克·鲁弗洛: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威廉·达福:挺好的。你怎么留胡子了?
鲁弗洛:嗯,没怎么打理。
达福:我喜欢剃得干干净净。
鲁弗洛:(笑)我要开始采访你了。
达福:好吧。
鲁弗洛:迄今为止你已经拍一百多部电影,其中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你与很多导演都保持了长久的合作关系,包括罗伯特·艾格斯、马丁·斯科塞斯、保罗·施拉德、韦斯·安德森、阿贝尔·费拉拉、拉斯·冯·提尔、朱利安·施纳贝尔、安德鲁·斯坦顿、奥利弗·斯通和吉阿达·科拉格兰德(达福的妻子),我可能还漏掉了不少名字。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达福:可能有多方面的原因吧。对于那些我很喜欢的导演,我会希望成为他们作品的一部分。有时候即使是很小的角色,我也愿意出演。如果我很享受与某位导演的合作,那么就很容易延续这段关系,因为彼此之间已经建立了信任。我喜欢接触那些有自己独特视角的导演。如果你希望吸引观众加入一段冒险,那么与导演之间的火花就很重要。
鲁弗洛:这很棒。
达福:和每位导演的关系都不一样。有些和我私下都很熟,但有些就完全没有私交,不过跟他们合作非常愉快。所以也没有什么定式。唯一不变的是,我在挑项目的时候,导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因素。
鲁弗洛:当然。你连着和罗伯特·艾格斯合作了两部电影。
达福:我是他的铁杆粉丝。我在《北欧人》中的角色比《灯塔》里的更内敛。人们总是会好奇,当一个拍小成本电影的导演突然转投大制作的时候,情况会如何,而有时候他们会登高跌重。虽然我还没看过《北欧人》的成片,但我对于艾格斯处理素材时的一以贯之印象非常深刻。
《北欧人》
鲁弗洛:你给我看过一段视频,你扮演的角色傻瓜海米尔,当时在跳舞,对吧?
达福:对,这个角色有点像小丑。我当时在跟编舞师学习,我们为片中的一场宴会戏想了一段舞蹈,并给艾格斯表演了一下,不过他的反应大概就像「嗯,挺酷的,但我觉得不太对。」你理解这种情况吗。
鲁弗洛:我太熟悉了。我曾经有一整场戏被删掉,因为他们觉得「不太对」。
达福:在拍《基督最后的诱惑》的时候,有一场重头戏,需要调动非常激烈的情绪,所以我也全力以赴。我们正演在兴头上的时候,马丁走过来对我说,「唔,我觉得不太对。」
《基督最后的诱惑》
鲁弗洛:天呐。
达福:我们就像被迎头重击了一般,然后重新了拍一条。
鲁弗洛:过于一年半的时间里你拍了多少部电影?
达福:我没数过,不过确实一直都马不停蹄地在拍戏。大概八部?其中有好些都是小配角。
鲁弗洛:确实。
达福:比如说和韦斯合作的《法兰西特派》,我在里面演的角色是真正的小配角。和希腊新人导演瓦西里斯·卡苏比斯的合作让我格外兴奋,这是他的首部故事片,而我是电影里的唯一演员,我们一起拍了两个半月(译者注:该片还处于后期制作阶段,英文片名暂定为Inside)。
在疫情爆发之初,因为担心特朗普会下令封锁边境,我跑去了意大利,否则我和我的妻子可能会长时间分处两地。很多人跟我说,「这么做太不明智了,意大利的状况只会更糟。」事实上,罗马的市民大都泰然处之,遵循着政府颁布的条令。因此,我也完全放松地和妻子享受了一段休闲时光,什么都没做。
《法兰西特派》
大概七月份的生活,我又忙了起来。被搁置的工作与计划中的事情发生了冲突,幸运的是,我的合作伙伴们本着互助的原则协调了档期,以便我可以岔开时间完成每一个项目。我一般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不希望有一些超前的安排影响当前的状态。
但总的来说,这一年半的经历还是挺好的,至于成果只能以观后效了。现在,我准备放个短假,不过很快就会复工。这可能是每位演员的常态,我也不能免俗。我甚至为此感到有点羞愧。
鲁弗洛:为什么这么说?
达福:人们总说「享受一下生活吧」,你懂吗?
鲁弗洛:你的确过着自己的生活。
达福:我的生活与工作无法分割,两者互为表里。一直都是这样,我和合作伙伴们都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因此会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鲁弗洛:你为什么会秉持这种工作态度?说起来,我们还是威斯康辛的老乡,你觉得这一点会是一大影响因素吗?
达福:确实是。我是认可这种工作态度的,它带给了我很多满足感,这大概遗传自我的父母或者说深受他们影响,他们两个都是工作狂。忙于某件事时会赋予人一种能量,而最可怕的事情也许是对于自己工作的自满或者沮丧。当人成为工作环境里的一员时,会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就好像是篝火前讲述故事的那个人。你在提供一种服务。
鲁弗洛:怎么理解服务这个词?
达福:作为讲故事的人,你占有了一段经验,如果这段经验足够清晰和真实,那么观众就会认真聆听并与你共享经验。这是一个享有特权的地位。这让我想到了帕索里尼,他在六十年代的时候拍了一部很美的纪录片,他走遍了意大利,并询问了各种各样的人关于性的问题。这部影片一点也不下流,它非常坦诚和直接。片名应该是《幽会百科》,在YouTube上就能看。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对于性是什么看法。他们从社会上或周遭亲友身上学习性观念,人云亦云。这并不仅仅关乎于性,更关乎于人们生活的态度。他们总是从其他人身上学习生活的经验。
《幽会百科》
鲁弗洛:的确。
达福:人们很难认识自己。这需要很多训练。生活总是很忙碌,因此很少有空间来自省。我们往往被迫四处奔忙,塑造出一种身份,并且变得功利。
鲁弗洛:另一个我很好奇的事情是,你的戏路真的很广,很多角色之间可以说是天差地别。我最近看了《托马索》。
达福:它基本上是一部即兴创作的电影。
鲁弗洛:嗯,这部电影的制作令人叹为观止,你也演得很棒,而且给我们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与此同时,你还参演了《北欧人》和《玉面情魔》这样风格迥异的影片。
达福:我希望自己保持开放。我之所以参演《托马索》,是因为我和导演阿贝尔·费拉拉关系不浅,我们一起拍了很多电影,所以我们合作的时候非常随性,没有什么陈规或定式,我们彼此信任。某种程度上,我们个性迥异,但我们在电影方面有很多相通之处,而且我们熟悉、了解彼此。这部电影对于我们两人来说,都带有一点自传式的意味。
《托马索》
鲁弗洛:有意思的是,虽然你刚刚提到自己需要休息,但休息的时候你也在早起练瑜伽、阅读、和导演谈话,同时有妻子和宠物陪伴在侧。
达福:是我在陪她。
鲁弗洛: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达福:因为她也是一个工作狂,总在忙这忙那,所以往往需要我来迁就她的时间,分分合合也是常事。偶尔我们也会一起合作。总而言之,我们俩都是大忙人,所以不是所谓的主心骨和贤内助的关系。
鲁弗洛:显然不是。
达福:她甚至比我还忙,一直在工作。这样的关系也挺好的。她精通很多事情,并且保持着好奇心,勇于尝试,她的自省和自我砥砺也激励着我。因为每次扮演一个新角色的时候,都必须学习某种技能,或掌握某种口音,又或是某种行为举止——比如如何制鞋、画画、唱歌、跳舞等等新事物。
鲁弗洛:你怎么看待野心?
达福:它会要了一个人的命(笑)。我的一些老朋友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威廉一直都想成为影星。」我简直想掐死他们!这不是真的。但我也注意到,可能是我做了什么带给他们这种印象,以至于我如此频繁地听到这些话。
鲁弗洛:确实。
达福:但目标是时刻会发生变化的。所以你应该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对于发生的事情保持幽默感。我认为,野心在我们的社会里往往和践踏他人联系在一起,我们被灌输了这种竞争意识。
鲁弗洛:所以你觉得野心等同于践踏。
达福:当然也不尽然。但我认识的那些极具野心的人,总是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能感受到他们的自私,从而会想要远离他们。他们过于急功近利——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至于我所欣赏的演员,都没有这种急切感。他们似乎屈服于某种身外之物,有时候,经验丰富的老手想要自我表现——让自己脱颖而出,这一点会让他们越来越充满欲望,同时积累越来越多的名望。但我对此毫无兴趣。
鲁弗洛:也就是说,驱使你拍了一百多部电影的并不是所谓的野心,那么究竟是什么让你保持着对工作的热爱和对拍电影的欲望。
达福:我是一个社会型的人,喜欢跟人打交道,并一起做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我成长于一个大家庭。小时候,如果需要进行大扫除,我们会聚在一起——这件事听起来可能有点幼稚——然后有人会把这当作情景剧,乐此不疲地进行表演,我们称之为《麦克达福一家人》。「黛安娜正在清理柜台,她做得真棒。」每件事都变成了一种游戏。
鲁弗洛:这听起来很有意思。
达福: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鲁弗洛:如果可以,你会尝试朝九晚五吗,做那些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
达福:或许会,因为我性格中的一部分非常习惯于常规。
鲁弗洛:我记得有一次在布达佩斯拍戏,我住在你楼下,然后在每天凌晨四点半就听到你早起做瑜伽。
达福:抱歉!你是听到了做动作时的嘟噜声吗?
鲁弗洛:不,我听到了一些撞击的声音。
达福:可能是跳跃时发出来的,我年纪不小了,无法轻盈地去做每个动作。
鲁弗洛:但你的表演状态非常年轻、放松。我们曾经谈过与表演教练合作的问题,关于进组前的准备之类的事情。
达福:我从未与教练合作过,我很惊讶你有过这样的经验。
鲁弗洛:嗯哼。
达福:我所习惯的是那种反传统、反打磨的表演。这无关乎专业,而是释放自我。我喜欢粗粝和直接的风格,这是我从一开始来到纽约就信奉的美学。这一点一直留存于我的体内,保持一种童真,不要太过精进,否则——
鲁弗洛:会适得其反。
达福:精进有时并不是一种好事,会让你显得在自我炫耀。但控制也是必要的。表演总是要在控制和舍弃之间做平衡。表演是非常主观的事情,所以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对于一个人来说夸张、疯狂的表演,对于另一个人可能是一种投入的表现。而对于一个人来说自然、扎实的表演,对于另一个人可能是慵懒、肆意的表现。总而言之,你需要准备好自己,为导演服务,为你所身处的世界服务。
鲁弗洛:这种魔法是怎么发生的?
达福:魔法发生在人们的脑海里,显然这一切都是有意为之的,导演和制片人会对他们想要表达的东西有一个整体的概念,而作为一名演员,你所面对的东西会更开放。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很老派,我喜欢戏剧带来的那种与一群演员待在黑暗的空间里,并与台下的陌生人分享、交流的体验。这很重要,因为这种分享故事的方式与你独自待在家里的观影体验完全不一样,你可以随时暂停电影,打个电话、吃点东西——
鲁弗洛:发个信息。
达福:喝杯酒。(笑)做什么都可以!
鲁弗洛:你想念剧院吗?
达福:当然!我上一次在剧院表演大概是四年前。离开伍斯特小组(The Wooster Group)后——我在这个戏剧团队待了27年,就很难被其他的戏剧项目所吸引。这个团队总是在创作自己的作品,非常贴近生活。偶尔我还是会被有趣、极具原创性的戏剧打动。
鲁弗洛:有没有什么你想做但还没做的事?
达福:这个问题太过假设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鲁弗洛:这的确是个烂问题。
达福:不管问题的事,只不过很难做出好的回答。
鲁弗洛:我也经常被问到这个问题,并且常常因此语塞。
达福:我并不是讨厌宣传,我愿意做一些事情去吸引观众走进影院。但访谈总是很艰难,《采访》杂志的访谈总是基于松散的对话,这反而更难。我们必须谈论一些晚饭吃了什么之类的闲散问题。赋予两位处于聚光灯下的演员以人性。
鲁弗洛:在所有和我共进晚餐的人当中——
达福:啊哦!(笑)
鲁弗洛:演员是最常出现的。你的心态似乎总是很平和,总是镇定自若。你扮演过很多反派角色,会有很多人觉得「噢,他私下是不是也是个讨厌鬼?」但似乎丝毫不会为此所困,我记得你曾说过一些自己如何在精神层面与这个世界打交道的事情。
达福: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笑)
鲁弗洛:我不知道是否曲解了你的意思,在我看来,你还在努力锻炼自己。你不是那种会说「去他的。我就在这儿!」的人。你不在那儿。
达福:我喜欢你说的这句话,「我不在那儿。」因为我既无处不在,又无影无踪。我觉得读者可能会惊讶于你刚刚提到的关于认可的问题,或许我在国外比在美国更有认知度。
鲁弗洛:这是为什么呢?
达福:可能和我演的电影有关吧。比如《托马索》这样的电影在美国很少有影院放映,但在一些地方它的待遇和好莱坞大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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