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勘法在南宋田宅争讼审理中的运用

南宋理宗年间，江南某县发生一起争夺墓地案，在一方举办丧事、安葬亲人的时候，另一方赶到现场阻拦，双方冲突，大打出手，导致人员受伤，丧事停办。纠纷发生后，双方先后诉诸公堂，审理此案的主簿莆阳运用比勘方法抽丝剥茧将案件事实逐步查明，并公正作出裁断。该案堪称南宋判官审理田宅争讼的经典范例。

罪名相告，是真是假？

县主簿莆阳先后接到两份诉状：前一份是吴春告王生挖掘吴家山地、偷砍吴家树木、破坏吴家祖坟；后一份是卓清夫告吴春兄弟殴打卓家仆人致重伤、阻拦卓家举办丧事并将墓碑打碎。两份诉状都以罪名相告，看上去是要追究对方的刑事责任。但仔细对勘两份诉状，发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原来卓吴争斗的背后是墓地纠纷。莆阳将两张诉状对勘，比较上方所告事实的日期、人物和罪状，发现吴春所告的王生是卓清夫家的仆人，而卓清夫所告吴春兄弟殴伤的人就是王生。两份状纸说的其实是一件事，只不过两造从各自角度来陈述事实，“自掩其过，而归咎于人”。

比勘书状，异中有同，可以确定的是，卓吴两家在大广山墓地发生了激烈冲突。虽然双方对于冲突原因各有说法，但都在状后附上了墓地产权归属自家的凭证。

书状比勘的初步结论是：卓吴两家墓地打斗只是结果，原因在于双方对墓地产权有争议，墓地争夺才是双方真正的矛盾根源。

书状对勘之后是状供比勘。也就是将两造所呈书状和当堂口供进行比较对勘，确定双方的争议焦点和案件疑点。首先是据状问供，莆阳将具状人引至堂上，问明事实缘由，察问其书状陈词虚假。双方上得堂来，对所告对方犯罪之事略过不提，都主张大广山的北山山顶南坡这块墓地是自家祖坟。吴春称这块墓地是吴家祖坟，该墓地是父亲吴柽当年从江彦手中购买所得，五十多年间已埋葬五位先人。卓清夫说，该墓地是卓家世代相承的家产，该墓地中有一座吴春先祖的坟茔，是卓家先祖当年赠与吴春祖父的。

通过状供比勘，莆阳归纳出了存在的两个疑点：第一，双方状告的犯罪事实是否存在？在书状中双方都言之凿凿，但过堂时却闪烁其词。第二，卓吴两家是否曾经存在过主客身份关系？有没有赠与墓地的事实？堂上问话时，卓清夫称吴春的祖父吴四五、叔祖吴念七原是卓家的佃户。庆元二年（1196年），吴四五、吴念七的祖父去世，吴家家贫无地，卓清夫的先祖将自家墓山拨出一块赠与两兄弟，让其安葬祖父。吴春却称自己先祖是当地地保，从来没有做过佃户。

卓吴两家的租佃关系是否存在？赠与墓地是真是假？接下来干照比勘的重点就是要查明案件争议焦点和事实疑点。

墓地两主，谁是谁非？

田宅争讼案件最关键的是干照比勘。即法官对双方提供的权属凭证的形式、来源、权威性和合理性进行全面的比较、对勘，确认双方证据相互印证的事实，对于真伪不明的事实则通过现场勘察定谳。莆阳首先看双方提供的书契是否有权威印信，这叫做证据的权威性审查。按照南宋的法律，无论是分家析产还是典卖田地，只要发生产权变动都应到官府办理印契和过割赋税手续。官府加盖印章的田宅干照具有权威性，证明能力更强。

吴春拿出来的干照有二，一是南宋孝宗淳熙十年（1183年）吴春父亲吴柽从江彦手中购得山地的契约，是未加盖官府印章的白契；二是南宋宁宗嘉定十六（1223年）购得地块完税的税契。卓清夫所持出干照是卓家庆元二年（1196年）的分家关书，关书上盖有官府印章。双方干照均附有官府出具的标识山地产权界限的山图。相对而言，吴家提供的白契有合法性瑕疵，但税契和山图能作为其补强证据，双方的书证证明力堪称势均力敌。

接下来，莆阳需要详考证据的内容。

吴家买田契约记载的田产四至为：“东至陇分水，西至卓县尉田，南至牛路及卓县尉山，北至范家山”。卓家分家关书记载的田产四至为：“东至陇分水、范楚田，西至范万田，南至范万山及自田，北至陇分水。”据此可知两家的田产正好相邻，以大广北山分水岭为界，吴家田在北，卓家田在南，书契记载的田产界限非常清晰，双方不应当有争议发生。

原来问题出在山图上。莆阳将山图和书契对勘，发现两家山图四至和书契记载虽然相合，但是山图标识的方向却相差180度。卓家提供山图为南北向，吴家提供山图为北南向。两张山图均涵盖了争议山地。

通过书面证据的比勘，发现干照记载两家田地相邻，山图却都包括一个争议地段，必有一真一假，哪一方提供的山图是符合实地情况的？莆阳决定“亲行定验，然后照两家干照参决”。就是通过现场勘验，查证地图方向是否和实地方向相符。

莆阳亲赴大广山现场查明方向，“决以地罗”，发现“吴春经县画出山图，敢以南为北，以西为东”，“主簿所验山图之东，于吴春所画之图为南，主簿所验山图之北，于吴春所画之图为东”，比照实际方向翻转了90度，恰好将卓家墓田涵盖在内。现场勘验的结果无可争辩，说明吴春所持山图为假，原来他在最初绘制山形图时已经有了包占卓家山地的想法，他故意变换方位，为强夺卓家的山地做好了准备。至此，卓吴墓地之争最大的的疑点已经查明，此墓地当归属卓家。

主佃易势，报恩报怨？

莆阳继续综合比勘各种证据，查明案件其他事实疑点。首先是双方所告犯罪有无事实依据。莆阳传唤两家当事人和他们的邻居、当地的地保，按图索骥登上大广山东面山丘，看见大广山的北山南麓有吴家墓一穴，再向东不到十丈距离，有一个古墓，古墓右边新开了一个墓穴，询问后知此墓是卓清夫为埋葬其叔母所开。现场没有发现其他墓穴和竹木砍伐痕迹。四邻地保说，这就是两家所争坟地，吴家在这片地方只有一个墓，吴家祖坟也没有被填塞。之前的打斗是因为吴家阑丧引起的。

综合现场勘验结论和证人证言，可以断定吴春所说的卓家毁坏树木、填塞祖坟的事实不存在。而吴春兄弟阑丧打人的事实则可以确定。

卓吴两家祖上关系究竟如何？通过调查走访村民和乡老，综合多人的说法，事实逐渐清晰。

五十多年前，卓家是当地著名的士人家庭，家财丰饶。吴四五、吴念七兄弟贫无所依投到卓家做佃户，又赶上祖父去世，无地安葬，卓家念主客之情，从自家的墓田中割出一块，让吴家兄弟埋葬祖父。五十多年后，卓家家道衰落，吴家的后人却强盛起来，吴春兄弟想通过官府诉讼，把这一片地方变成吴家的祖坟坟地。吴家以怨报德，侵夺卓家墓地，卓家奋起反抗。至此，本案事实全部查明，据众证可以定谳。

事实既已查明，接下来就要作出裁断。首先，划分双方田产界限。按照卓家分家关书和吴家契约上面的记载，划分田界。双方田地以大广山北山分水岭为分界线，分水岭以北是吴家田产，分水岭以南的田地、山地，为卓家所有。吴家那一处孤坟，是卓清夫的先祖卓县尉在庆元二年赠与给吴家的，吴春如果愿意，还可以祭祀他的先祖。

吴春兄弟为了争夺山地，在卓家墓地殴打他人致伤，还出示虚假的山图，想要强占卓家山地，为此多次到官府争讼。吴家不念卓家对其祖父的收留、赠与、助葬之恩，以怨报德，想要霸占卓家的田产，违悖理。判决吴氏兄弟杖责六十，作为惩戒。

回顾本案的办案过程，可以看到，判官莆阳，通过状供比勘、证据比勘、现场定勘，查明案件争议事实和所有疑点，根据真实可信的证据认定案件事实，辨明是非曲直，最终惩恶扬善，收到了良好的社会效果。（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一般项目“法律史视野下的农村宅基地诉讼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2018-ZZJH-489）

（作者单位：许昌学院）（王忠灿）

（人民法院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