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雄在板书。李科洲 摄 陈奕雄的宿舍是学校里最早亮灯的。李科洲 摄 陈奕雄站在椅子上给学生们上课。 本报记者 袁琛 摄 《“俯首”甘为孺子牛》 相关视频请扫二维码
■ 李科洲 计思佳
新学期就要开始了,他将离开这个他工作了17年的北港小学,调到20公里外的苏民小学教书。
去还是不去呢?于身体健康的教师而言,其实就是一次普通的调动,但对他这位强直病患者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2021年8月,海南省海口市演丰镇北港小学教师陈奕雄的心情,是留恋,是担忧,还有说不清的焦躁……
强直性脊柱炎俗称“强直”,是一种免疫性疾病,会导致脊柱等关节慢慢僵硬,严重时甚至会把人对折,让头挨着膝盖。陈奕雄患这种病已经有十几年了。
因脊柱变形、脖子僵硬,他总是保持一种姿势:俯首。驼着腰,头向前伸着,他整个身体看上去就像一张立着的弓。
而命运的弓,要把他射向未知的“远方”了。
病痛
要在高处板书了,而陈奕雄的头无法抬起。
只见他抓住凳子靠背,一挪,放稳,脱鞋站了上去。他的学生以为他身高不够,才会站到凳子上,并不知道他患了强直病——俗称“不死的癌症”。
夜深人静,一阵剧痛呼啸而来。陈奕雄咬紧牙,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呻吟。
背部像有几把针同时在扎。疼痛像潮水,一阵又一阵地冲击着他。他感觉自己沉入了海底。
他缩成一团,把棉被掖了掖,把头也埋进被子里,但还是觉得冷。冷带着疼痛淹没了他,他开始全身发抖。疼痛让他变得面目狰狞,但他依然一声不吭,只是紧咬住嘴唇。
两个月来,一到深夜,强直病就开始这样疯狂地折磨陈奕雄。
病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还有生活的不便。苹果是吃不了的,因为脖子僵硬,食道受挤压,较大的块状食物难以下咽。袜子是无法自己穿上去的,要靠同事帮助才能穿上。为避免麻烦别人,大多数情况下,他干脆不穿袜子。穿裤子就更费劲了。由于不能自由弯腰,腿早就不能随意抬高,只能躺在床上双脚对准裤头套进去,然后再抬高双脚,把裤头往下拉。有时裤子会套不准,有时裤子会被卡住,有时会把腰弄疼……平常人轻易就能完成的动作,陈奕雄要使上十分的力。“唉,太难了,放弃算了。”这样的念头会在陈奕雄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很快他又提醒自己,他早已不属于自己,他早就把自己交给了学生。
代课
十几年前,他选择了教师——确切地说,是代课教师——这个职业。
在北港村,有陈奕雄的家。他出生在北港,并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考上中专后,他开始离开家乡。再后来当水手。已经习惯于行走世界的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还会走回家乡并扎根下来。
从水手到教师,人生轨迹的改变缘于疾病。
2004年,陈奕雄全身关节刺痛。他以为得了风湿病,便中断水手生涯,请假回村中调养。就在这时,村里有教师离职,时任校长亲自上门,请他去学校当代课教师。陈奕雄当即答应了。
选择教师这个职业,缘于少年时的梦。
在陈奕雄家的书桌上,放着《一个教师到底能走多远》这本书。作者朱良才从农村民办教师成长为齐鲁名师,是陈奕雄的榜样。这本书告诉他“有梦想就会有动力。”从教18年来,他相信自己始终坚持那个最纯洁的梦想——当一名好教师。
在陈奕雄读初中时,教师梦的种子就播在他心中了。1980年代的一天,他到村里的办公室阅读报刊。一家报纸上的一组图片报道让他深受触动。照片拍的是北港村的鱼塘和学校,以《丰富的物质,贫瘠的文化》为标题,反映北港村虽然通过发展渔业富起来了,但学校校舍破烂,教育还较落后。陈奕雄看了很不服气,当时就想,要是有机会,一定帮助村里的小孩读好书。
初中毕业时,陈奕雄报考了中等师范学校,但后来考上的是技工类中专。多年后,能有机会当代课教师,他觉得很高兴。
本想圆梦,过把当教师的瘾就走,没曾想,一拿起教鞭,陈奕雄便再也舍不得放下。在北港小学,他拖着病躯站了17年讲台。“作为一名合格的老师,首先要热爱自己的职业”“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你就应该全身心地去热爱它。”——在这本《一个教师到底能走多远》里,陈奕雄给这些句子画上了红线。
教痴
2005年,陈奕雄接手教北港小学六年级语文并当班主任。此前,毕业班的成绩在全镇排名靠后,连续几年都被镇学区点名批评。校长希望干劲十足的陈奕雄能带出个好班。
班上有以陈元辉同学为首的“六大金刚”。他们经常逃课,课堂上还会随意走动。有一次,他们又逃课了。陈奕雄到海边把他们找回来,很严肃地对他们进行了批评。“六大金刚”从来没见老师发过这么大的脾气,都被镇住了。
蜜蜂是怎么采蜜的?知了为什么会叫?萤火虫为什么会发光?别看“六大金刚”顽皮,但他们对世界也充满好奇,也会问这些刁钻的问题。
陈奕雄看过《十万个为什么》,对这些问题,张口就能解答。陈元辉双眼发光:“老师,我家的电视坏了,也是你修好的。老师,你怎么懂那么多?”
“你也可以像老师一样,只要多读书,就会懂得多。”看到学生眼里的光,陈奕雄也双眼发光。
把“六大金刚”管住,陈奕雄“威名”传扬。“奕雄老师来了!”课间,一群学生在教室外玩耍,看见陈奕雄走过来,有人发出“预警”,大家“嗡”地一声就跑进教室里。
“这个教师教你,你要有准备,作业做不好他不饶你的。”一些学生这样告诫另一些学生。
一个学年后,北港小学六年级语文及格率在全演丰镇排名第二,实现历史性突破。有什么秘诀吗?他其实就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来抓教学”。陈奕雄对学生采取盯人战术,盯背书,盯作业。周末,有多个小学生轮番到他家,免费接受他辅导。那段时间,刚好陈奕雄父亲接受手术后在家卧床,需要静养。学生来得多便有些吵闹,会影响他父亲休息。父亲去世后,陈奕雄回想起来,心里十分愧疚。
但陈奕雄尝到了当教师的乐趣,那一张张成绩单,那一张张笑脸,那一声声暖心的问候,都让他感到幸福,甚至让他“上瘾”。
留恋
2021年2月,海文大桥北港岛互通工程通车,结束了北港岛2000多名居民靠船出行的历史。这是一件大喜事,但随着路的开通,北港小学的学生流失越来越严重。
陈奕雄还记得,他刚到北港小学时,学校还有100多个学生。校园里满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清脆、悦耳。眼看着学生日渐减少,一种失落感在陈奕雄心里滋长。
走上讲台,他总是怀着上“最后一课”的心情,倾囊相授。“我教的学生不能被人看不起!”陈奕雄对自己说。他引导学生多写多练,帮他们打牢基础。这样,即使他们转学到别的学校,学业也不至于拖班级后腿。
学生的进步就是对陈奕雄最好的安慰。原本只想代课一两年的他,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讲台。身边的教师走了一批又一批,但陈奕雄一直在坚守。而学生的离开却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升学的、转学的,学生一批批地走,就像一艘又一艘船开往远方。水手站在岸上,望着那一艘艘船的远影,眼里满是欣喜,又难掩一丝惆怅。
北港小学要走向撤并。如今,难道他就要离开这熟悉的一切了吗?
抉择
2021年8月,陈奕雄要调往苏民小学任教了。这所学校离家20多公里,他没有私家车,也不会开车,交通是个大问题。况且,他生病的身体承受得了往返的劳累吗?还有,如果租房住的话,以他临聘教师的微薄薪资,生活立马会捉襟见肘……
80多岁的老母亲对陈奕雄说:“你别去了,我不放心。”陈奕雄二姐的生意做得不小,承包的厂子离北港不远,也劝他:“我的厂子需要人帮忙打理,你就留在北港。不说你收入好,单生活就会方便得多。”妻子也给他提供了另一套方案:在家附近租一间铺面,开家小店,收入不会比当教师差。
面对现实的困境和新的选择,陈奕雄反复衡量,内心也有些动摇了。可是,他太留恋三尺讲台了,无法放下他的梦想。他还记得有一位给他看过病的医生曾直白地问他:“你还在啊?”因为照他的病情,早就应该站不起来了。是什么让他撑到现在呢?他觉得就是孩子们带来的欢乐,让他有了抵抗疾病的力量。他能看到的,是学生充满渴望的眼神。他自豪,当年最顽皮的学生,后来当上了国家公务员;当年考试曾不及格的学生后来考上了大学。
陈奕雄说服了家里人,支持他坚守讲台。但生活上的实际问题如何解决呢?正当他左右为难之际,同校一位与他搭档多年的教师,主动放弃调往镇中心小学的机会,提出和他一起调去苏民小学,好对他有个照应。
食,可以和同事搭伙;住,学校有小平房;行,几个外甥和同事承担起了接送他的任务。安顿下来后,他又可以专心地站在讲台上了。
五十知天命,他知道自己的“天命”就是一直手执教鞭。
早起
天蒙蒙亮,对面的人脸还看不清。小平房的灯亮了,射出橘黄色的光,传送出一丝暖意,在这寒冬的早晨。
苏民小学的校园静悄悄的,几栋小楼黑乎乎地立着,只有雾气在流动,路灯在静谧中穿透浓雾。
不一会,一辆电动车来到校门口。开始有家长送小孩来学校了。
陆续有学生走进校园。他们发现,在两栋教学楼中,只有一年级教室的灯亮着。
灯是陈奕雄打开的。他总是早早来到教室,打开门,并在学生到来前打开灯。
陈奕雄喜欢读鲁迅的作品。鲁迅曾把“早”字刻在课桌上,他把“早”字刻在了心里。当乡村教师18年来,他一直坚持比学生早到教室。苏民小学的多数家长是当地村民或外来务工人员。为了赶时间干活,有些家长会在早上7点前就把孩子送到学校,而陈奕雄要比他们更早些。
这也是一所正在流失学生的乡村小学。全校一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只有29名学生。陈奕雄教一年级语文并担任班主任,全班只有3名学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大……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小。”早读时间,陈奕雄手捧课本,领着学生大声朗读课文。这一天,有一位学生感冒请假,课堂里只有两名学生。两个孩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跟读,手指也在课文上移动着。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不要长大。”陈奕雄继续领读着,一会儿站在讲台上,一会儿走到课桌旁。不管在哪,他总是保持着一个姿势:驼着腰,头向前伸着。
上课了,陈奕雄继续讲解课文。“在什么情况下觉得自己大呢?”他启发学生。学生们回答:“自己穿衣的时候”“自己系鞋带的时候”。“对!”陈奕雄肯定了学生的回答,然后在黑板上板书。挪凳、脱鞋、站、板书,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学生们也早已习惯了。
下课了。课间休息时,陈奕雄站在教室前晒太阳,三三两两的学生围在他身边互相追逐。有一两个调皮的学生还跑进他宿舍去翻袋子、拉抽屉,找出饼干、巧克力来吃。
筑梦
“我感觉我快撑不住了。”2021年12月初的一天,陈奕雄向几位同学发出“求救”短信。
这是海南技工学校891班的同学,是他可以尽情倾诉的对象。
陈奕雄的病情还在不断加重,身体越来越不受控制。为了能坚持站着上课,他只能不断加大用药剂量,几种止痛药混在一起吃,即使这是医生不允许的。
在陈奕雄家的柜子中,摆满了止痛退热散、芬必得布洛芬缓释胶囊、塞来昔布胶囊、双氯芬酸钠乳膏……这些药,有涂抹在关节的,敷在后背的,还有口服的。一种药服用时间长了,身体就会产生耐药性,要经常更换。随着病情的加重,如果不靠药物,陈奕雄晚上疼得根本无法入眠。为了第二天上课有个好状态,吃止痛药已成为他每天的“必修课”。
一次,陈奕雄将装药的布包带到了教室,准备身体难受的时候补几片。一位学生看到了,以为包里装着零食,打开一看结果全是药瓶。他连忙对陈奕雄说:“老师,你吃这么多药,会不会毒死你?你死了,我们就没有老师了!”
“下周日去看你,其他人还没有确认,我和阿波会去的。”很快,同学小洁回复了。
星期日,7名同学就到陈奕雄家里来了。他们有的带水果,有的带食物,有的带药。小洁带来的是一台红外线理疗仪,可以帮陈奕雄进行康复护理。
沙发坐不下,就坐在沙发的扶手上,8位少年时的同窗又坐到一起,围成一个圈。大家说说笑笑,屋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陈奕雄虽然一直低着头,但他的脸现出了难得的笑容。大家谈得最多的是强直病。哪里有好医生,有什么新技术,哪里有治好的案例了,同学聚会倒像是医学研讨会。
陈奕雄觉得同学们对他太好了。好多年前,在一次毕业周年纪念会上,当年的班主任这样叮嘱全班:“阿雄的事就是你们的事,你们都要帮帮他。”
有时,陈奕雄会从柜子里拿出一本相册,翻看891班同学的照片。这是2015年全班同学的合影。那年,同学们来看他,给他鼓励,还给他的学生们送来文具和书籍。此后,每隔一段时间,同学们就会来看他,并给他的学生赠送物资。
小洁是热心的牵头人之一。她是个单身母亲,一个人带3个孩子,又要照料自己开的小店,日子过得比较艰辛,但她仍不忘关心陈奕雄。
在学生面前,陈奕雄是老师;在家人面前,他是顶梁柱。“在同学面前,我是病人。”陈奕雄丝毫不掩饰他对同学们的依赖。是同学的爱,托起了他远行的梦。
有同学劝他去接受手术,但他不敢想手术失败的后果。作为临聘教师,他收入很低;妻子是个环卫工,收入更低,而小儿子还在读初中。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承担不起稍大点的风险。
“我看不到你的脸,我只能认你的声音。”一位同学听到陈奕雄的这句话,心里大受震动。由于头往前伸着,和脖子几乎形成直角,陈奕雄不能平视。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是看不到对方的脸的。如果不是他自己说出来,别人很难注意到这一点。
“俯首甘为孺子牛。”陈奕雄真的是在俯首。
作为一名临时聘用教师,他已经走过了教师生涯的18个春秋。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远。他告诉他的同学:“我只想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趁着还能教书,尽心站好最后一班岗。”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同学们和他一起唱起那首歌。
而他,将继续用他的病躯为孩子们托起他们的梦。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