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十四年八月的 “土木堡之变”,很多人视其为明朝国运的转折点。他们认为正是英宗一次性葬送五十万明军,尤其是精锐的三大营,让强悍的明军一下被打断了脊梁,从此英武不再,每况愈下。
难道王振和朱祁镇真的有这么大的破坏力么?让我们来看看土木堡之前,明军内部都发生了什么。
明太祖创立大明后就在全国推行卫所制度。卫所明军有四种来源从征、归附、谪发和垛集。不过不论哪种方式一旦入了军籍不但终身为军户,自己的子孙也世代为军户(即便是绝后,也要从亲族中拉人来顶替)。
注:从征指朱元璋淮西起兵时的旧部;归附指俘虏收编的敌方军人;谪发指因罪被罚充军;垛集是从民间征发。明军中绝大部分是垛集成军。
虽然太祖给了明军士兵们“铁饭碗”,但靠这个铁饭碗过日子却是非常艰辛的一件事情。我们看看太祖本人如何描述普通明军收入的:
那小军每一个月只关得一担儿仓米。若是丈夫每不在家里,他妇人人家自去关呵,除了几升做脚钱,那害人的仓管又斛面上打减了几升。待到家里fa(左血右市)过来呵,止有七八斗儿米,他全家儿大大小小要饭吃,要衣裳穿,他那里再得闲钱与人?
这里仓管恶意的克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即便是没有被克扣贪墨,一家人凭这点粮饷也就勉强吃饱而已。一旦遇到灾荒或者家人卧病,生活立刻就成为问题。另外“充军”也是明朝一项主要刑罚,这也充分说明了明军的社会地位、经济生活都处于社会的底层。
(逃亡军户是明代流民的主要组成部分)
大都督府言:起吴元年十月至洪武三年十一月,军士逃亡者四万七千九百余……
《明史》
所以从洪武时期,军士们不堪卫所的艰辛生活就出现逃亡现象。洪武之后,皇帝和朝廷在贪腐的管制上不再那么严苛,军官们克扣士兵钱粮的现象只会越来越严重。
正统初年,镇守山西的都督佥事李谦奏报说,山西很多卫所军士已经二十七个月没有领到粮饷,军队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粮食都到哪里去了?被各级官吏贪墨了。
正统三年,西宁卫指挥佥事穆肃和镇抚李恒相互勾结,冒领了军卫粮饷八千一百一十石,竟然无人揭发,似乎也无人发现。最后还是因为两人分账不均,互相检举攻击,才导致东窗事发。
诸如此类严重的克扣贪腐,导致逃军现象也越发的严重。同年,兵部对天下卫所进行抽验后上报了一个统计数字,天下卫所逃亡士兵一百二十万,清军找回来的不过十之二三。而且很多逃军被抓回来之后,很快又逃亡出去。如果这个数字真实可靠,意味着当时明军有一半都逃亡了。
注:明朝将卫所军士军籍做成三份,一份清勾册(卫所军士逃亡、死亡册。勘合缺额叫清,补充缺额叫勾),一份军户原籍家属户口册,一份收军册。当军士逃亡先根据名册对应抓回,如果找不到就从该军士家族中抓人补丁,这在明朝也叫“勾军与清军”。
虽然明英宗多次发布诏令要求解决军队逃亡问题,但是朝廷始终着眼于“勾军清军”,不从根本上去解决军士们难以生存的问题。所以结果就是空耗时间和精力却什么用也没有。
正统十三年,兵部上报天下卫所逃军共计六十六万六千八百余人,只捕回六万一千二百余人。除此之外还产生了更为严重的问题,因为大规模的“清军勾军”,相关军官和官吏们又发现了新的财源。
一方面他们瞒报逃军信息,借此贪污逃亡军士们的军饷(吃空饷);一方面收取(勒索)逃亡军士家属贿赂,以此不追捕逃亡军士或者从其家族中抓人补丁。
这导致朝廷逐渐无法掌握卫所士兵的真实在籍数量,让朝廷对明军整体的实力评估产生了非常严重的偏差。例如山东巡按御史李纯巡查某百户所,在册军士一百二十人,实际勘合仅剩一名士兵!
也就是说朝廷如果按册派军,明面上派出了十万大军,实际出发前往战场的可能一万人都没有。即便数量不缺,那也是卫所强拉老弱病残来凑数,又能有什么战斗力呢?
留在卫所不逃的军士,除了要被克扣粮饷外。还被卫所的军官、朝廷勋贵们视为奴仆,驱使他们为自己务工牟利。虽然英宗三令五申禁止私自役使士兵,但是这种空泛的诏令又有什么作用呢?
卫所本来就因逃亡导致战斗力锐减,现在因为私役留下来的士兵除了生活变得更为困苦外,还没了训练时间。而明军的主力是火器部队,这在古代属于技能要求很高的兵种,必须有足够的训练才能保障其战斗力。
古代火器没有膛线,因此决定杀伤力的最大因素就是单位时间内的有效发射数量。发射量如果足够多,敌人在还没有临近前就会因为承受不住伤害而撤退;反之则会被敌人冲入阵列。
所以在敌人冲锋并到达阵前的这段时间里,能不能多发射一两轮火器,结果对于明军来说区别非常的大。而决定这个数量的是射手的心理素质和熟练程度,因此训练的缺失对于明军的战斗力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注:不少电影里有这方面的细节。新兵因为训练不足上了战场,手忙脚乱,甚至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一枪也打不出去。
除此之外,卫所制度的基础也在一步步地被破坏。
明朝的卫所基本都按军丁数量划定了屯田(每丁授田五十亩,战兵和屯兵的比例大致为三比七),朝廷原本的意图是各卫所靠屯田收入满足卫所的日常供给(粮饷、服装、普通军械等)。
但是卫所军官以及地方豪强通过“吃空饷”、借贷等等方式侵占屯田。宣德六年,山西巡按御史张勗上奏称大同一带的屯田大部分都被豪强所占。
这种现象到正统朝愈发的严重,导致各地卫所军屯收入严重不足,根本满足不了军队的基本需求。朝廷只得以“年例银”的方式额外的支付军饷。正统十二年,朝廷一次性拨给辽东军十万两,拨给宣大军十二万两。
这不但让卫所的军屯制度被破坏,也把本就不富裕的明朝朝廷也拖入了财政陷阱之中,直到灭亡,朝廷也没能从窘迫的财政状态中解脱出来。
卫所和朝廷窘迫的收入状况,导致卫所的军械无法正常补充和维护,从而十分缺乏或者质量低劣。正统初年,陕西边墙沿线卫所兵器的缺额以上万计。
正统二年,镇守陕西的左副都御史陈镒奏报朝廷称,他沿边巡查发现士兵们的兵器都已不堪使用。每副盔甲(全铁甲)原本应该铁四十斤,现在的仅二十多斤,衣甲(布中衬铁片)才八九斤。
陈镒请求朝廷严惩相关监造官,以儆效尤。虽然朝廷批复同意并处罚了相关人员,但效果如何呢?正统四年工部上奏称,去年打造盔甲兵器六万四千余件,结果下发后卫所普遍反应质量不合格。除此之外,还缺战马,御寒的棉衣也严重缺乏,有些卫所的士兵甚至到了衣不遮体的地步。
逃军让军卫的人员严重不足;生活的压力和官吏的私役逼迫军卫士兵为了养家糊口而不停忙碌,无法训练;也让他们不愿意战斗,原因是显而易见的,自己活着都难以养活家人,难道战死沙场之后自己的家人就能幸福安康了?
这样的军队同时还面临着后勤无法保障的问题,那么它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一日,也先攻大同,明朝大同右参将吴浩于猫儿庄(今山西阳高县北一带)迎战瓦剌,迅即兵败战死。
正统十四年七月十五日,大同总督宋瑛、驸马都尉井源、总兵官朱冕、左参将都督石亨四员将领各率精兵一万赴阳和防御。紧接着,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左参将石亨等率明军与瓦剌战于阳和,是役明军大败,全军覆灭。
英宗率大军出征的当天夜晚,大军驻扎于虎台,夜里大风吹动旌旗,居然引起了啸营,几十万明军大呼小叫,以为瓦剌军袭营,乱作一团。
这才是一些人眼中“彪悍”的明军的真实战斗力,此时的明军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最后,英宗和王振可能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率领了多少明军,他们极有可能以为自己真的是带着五十万大军(如果知道真实数量,可能就不会出征了)。
成祖迁都北京之后,设立了京营七十二卫,满编总兵力有四十万。宣德年间朝廷对京畿的军制做了改动,设置了班军。每年春秋两季从河南、山东、中都(凤阳)等地抽调军卫士兵到京城操练(备操军),每班满员八万人。加上京营还有十来万预备队,所以账面上英宗是可以带出五十万大军的。
注:朝廷设立班军制度的主因就是感觉军卫战斗力下滑严重。但是调至京师训练的班军很快就沦为了京畿权贵们的奴仆。“京城土木繁兴,供役军士财力交殚,每遇班操,宁死不赴。” 《明史·李东阳传》
前文已经指出,此时明朝军卫逃军现象已经非常严重,军卫制度实际上已经接近崩溃。所以英宗认为的五十万,只怕根本就没有五十万。
宣德年间三大营中的五军营勘合数量为五万七千人,只有满编的一半多一点。到了正统年间情况只是再进一步恶化,所以理论上京营实际士兵数量应该不足编制的一半。
加之英宗出征前已经令朱勇、陈怀、井源等人共抽调四万五千京营精锐先期前往大同、宣府防御。所以英宗实际率领的大军估计最多也就二十万。
综上可知,土木堡的惨败早已注定,根本就改变不了结局。一些人之所以把全部责任归咎于明英宗和王振,甚至认为是朝廷文官为和皇权斗争故意设下的圈套,只不过是不愿意承认明军已经孱弱的事实而已。
一些朋友认为其后于谦能够率领“残军”打赢北京保卫战,说明明军战斗力尚在。姑且不论背靠坚城的防守战和野战的区别,此“明军”也非彼“明军”。
嘉靖三十四年,牛人戚继光率领数量绝对优势的明军在龙山迎战倭寇,结果戚继光差点就以身殉国。但是随后戚继光却能率军打出一比一百的交换比,戚继光和倭寇都没有变,变得是戚继光手下的“明军”。
于谦实际和戚继光使用了同样的策略,戚继光是重新编练了“戚家军”。于谦则同样放弃了原来的三大营卫军,重新招募新军组建了团营。两者区别很大,但是有个共同点,都是脱产募兵,都要先发钱。
所以说,英宗和王振最大的罪不是他们没有军事指挥才能,而是他们没有看清明军已经孱弱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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