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爱人久别重逢,你希望是在哪里?
黄昏柳树下,西风古道边,亦或是人海茫茫的街头?
说不清楚哪一种最好,但我知道,在公堂上重逢,一定是令人难堪的。
爱人拿着诉状,上面写着你被人告发谋杀亲夫(当然你是被冤枉的)。你跪在地上,还要被迫给陪审讲述你的爱情故事。还有比这更惨更狗血的事情吗?
贡献出“洪洞县里无好人”这句著名台词的苏三女士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尴尬境地——是的,以上故事来自著名京剧《玉堂春》之“三堂会审”。
▲ 程砚秋先生的起解
程砚秋当年到上海演出,第一出戏必是《会审》,有一个说法是此剧原来的造型,刘秉义、潘必正、王金龙、苏三都着红,谓之“满堂红”。
“会审”一折,四大名旦都有演出,各具特色,但公认是程砚秋演得最好。四大名旦C位梅兰芳,看过程砚秋演“会审”之后,就不怎么再演这出戏了。
▲ 梅兰芳先生的苏三
苏三实在太惨,恋人在堂上,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分别之后又嫁他人,柔肠百转肝肠寸断。
倘若我能穿越,一定回到1927年,对陆小曼说:《玉堂春》这出戏,千万千万不可演。
1927年12月6日,荀慧生和谭富英都在上海演出,但全上海市民的眼光却都聚焦于静安寺路夏令配克戏院。一辆黑色别克车停下来,从车里出来的女子迅速被人认了出来:“快看,唐瑛也来了。”沪上名媛唐瑛一直是上海滩各种活动的焦点,这一次,她却和人山人海的群众们一样都是“来看新娘子的”。
所谓新娘子,指的便是陆小曼。
陆小曼是来登台演出的。《上海画报》刊文《陆小曼女士的青衣》说她“倜傥风流,有周郎癖,天赋珠喉”。
她作为压轴的《玉堂春》实乃当日焦点,徐志摩和陆小曼夫妇联袂登台,怪不得大家纷纷在开演之前嘴里叫嚷着“去看新娘子去哉!”
徐志摩不善皮黄,参加演出纯粹是为了爱情。他是真心爱护陆小曼,当日演出后台,记者看到“陆女士戏将上场。化装时,徐亦随侍于旁,为调脂粉。陆有小婢,伫立以待驱使,而陆挥手令去,独让其夫婿在旁照料,可知徐诗人体贴夫人,别有独到处也。女士上装后,徐则时加慰问,陆女士亦屡问:‘扮相佳否?’徐必答曰:‘漂亮,漂亮。’陆女士始微笑,从容登台。”这显然是甜蜜爱侣撒狗血,由此可见,两人的感情当时是相当好的。
这一次,陆小曼演苏三,翁瑞午演王金龙,徐志摩演红袍,演出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陈建华老师在《陆小曼·1927·上海》里研究了本次演出之后各大报纸的评论——
“小曼上妆后,娇小玲珑,较平时益美,嗓音不高却还清脆,叫板一声‘大人容禀’,如出谷雏莺。落落大方,珠圆玉润,耳鼓一新。”(《小日报》,12月8日)
“陆女士之苏三,宛转情多,令人心醉。徐志摩则“台步如机械人”,令人发噱。(《上海画报》,12月24日)
但票友演戏,再怎么好,其实也有限,只是兴趣爱好。群众们如此蜂拥而至,主要还是一种“八卦”心态——徐志摩和陆小曼这一对风云伴侣,在任何时候都是重点吃瓜对象。
▲ 唐瑛和陆小曼
更何况,当日演出,多半都是好朋友,不开点玩笑,怎么可以呢?
《玉堂春》里有一段剧情,王金龙发现犯人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苏三,大惊失色,声称得病而休庭。医生为他诊脉,本来这一段只是过场,医生不必开口。然而张光宇上台的时候,却忽然说:“格格病奴看要请推拿医生来看。”
这个玩笑本来没啥,因为翁瑞午是推拿名医,不仅台下观众听了这句台词,纷纷大笑,连台上的翁瑞午陆小曼徐志摩听了,也失声而笑。
▲ 陆小曼与江小鹣《汾河湾》剧照
票友登台开玩笑,这是常有的事情。
之前陆小曼演《汾河湾》,江小鹣曾经跟陆小曼商量,剧中薛仁贵见屋内男鞋,以为柳迎春有奸夫,便质问此鞋来历。柳氏反问:“你问的是这穿鞋的人儿么?”薛仁贵回答:“我不问这穿鞋的,难道是问靴子的么?”
江小鹣想改成“难道问戴眼镜的么”——“戴眼镜子”当然指的是徐志摩,这也是为了让观众一笑,不过对于这个主意“小曼极力反对,故在场上并未更改”(《上海画报》报道)。
但张光宇这个玩笑一开,忽然有一群无聊人士,开始别有用心了。
翁瑞午当时不仅是沪上推拿名医,还是陆小曼的推拿医生。
周瘦鹃曾经回忆,自己和江小鹣去徐志摩家里吃饭,发现陆小曼身体不好,不怎么吃饭,只吃一碗菌油面。来吃饭的还有翁瑞午,“为昆剧中之名旦,兼善推拿之术,女士每病发,辄就治耳。”
男女大防,即使到了现在,一个男性友人来帮女性朋友按摩,还是会引发闲言碎语的。但当时翁瑞午和陆小曼还是属于比较纯粹的朋友关系,以陆小曼之谨慎,如果两人真的有私,肯定是不肯当着朋友的面的。
徐志摩也完全相信陆小曼,正如陈定山在《春申旧闻》中所说,“志摩天性洒脱,他以为夫妇的是爱,朋友的是情,他视之坦然。他说‘这是医病,没有什么避嫌可疑的。’”
看客就没这么客气了,八卦文章满天飞。徐志摩不得不站出来,控告那些小报,但是陆小曼的名声还是严重受损。
徐志摩深为后悔自己去演了那场《玉堂春》,而经历了这件事之后的陆小曼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在上海公开场合出现,也不再登台唱戏。上海滩的交际明星,她被小报的恶意中伤,彻底击垮了。
四年之后,她遭遇了更可怕的事情——徐志摩飞机失事。作为徐志摩的遗孀,她连安排徐志摩入殓衣服的资格都没有(张幼仪坚持让徐志摩穿了长衫)。
作为徐志摩的遗孀,她连整理徐志摩全集的资格都没有(林徽因和凌淑华抢起了日记)。
1946年,造谣中伤过陆小曼的小报编辑平襟亚要拿10万元捐给陆小曼:
现在她头白齿豁了,谁知她二十年前丰姿曼妙?使我见着兴美人迟暮之叹……二十年前她虽曾和她的丈夫向法院告我一状,可是毕竟是我的不是,我内疚于心。
1927年,是陆小曼人生的转折点。她满怀希望投入到下一段婚姻当中,先受到了徐志摩家庭的责难;她满怀信心来到上海的交际场,想要做一个热心公益的独立公众女性,却在一场演出中折戟沉沙。掐指一算,1927年,正是陆小曼的本命年,这个太岁,真的太厉害了。
但我始终认为,不能全怪太岁。那些不怀好意的小报记者,那些窃窃私语的吃瓜群众,都对陆小曼的这场悲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们欠陆小曼一个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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