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学人与《秦妇吟》诗卷考
翁铭峰 /文
《秦妇吟》是唐末五代诗人韦庄创作的长篇叙事诗。此诗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北朝乐府《木兰辞》被称为“乐府三绝”。也有人认为它是继杜甫“三吏三别”和白居易《长恨歌》之后唐代叙事诗的第三座丰碑。2019年,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陕西人民出版社的《沈尹默书﹝秦妇吟﹞卷》(姑且简称“陕西本”)新帖面世。研读后,发现这个版本竟然是笔者手头存本的又一个版本(作者前后书写时间相差20余年),来自沈尹默先生好友马裕藻儿子马巽的藏品,而且是2018年6月嘉德春拍“玲珑室故纸——马裕藻、马巽伯父子珍藏文翰”的拍品。那场拍卖会还收获了白手套,无一件拍品流拍。
一、沈尹默书《秦妇吟》差异版本由来考
1987年,笔者考入山东大学读书。入校不久,在山东大学出版社的书店里,由蒋维崧先生题写书名的《沈尹默书〔秦妇吟〕卷》(简称“山大本”)走进了笔者视线,也走进了笔者的生活。这本字帖的主编刘乐一教授(按:刘乐一教授时任山大出版社总编室主任)告诉笔者,这本字帖是沈尹默先生的夫人褚保权老师委托蒋维崧先生出版的,字帖出版后原作由褚老师收回。沈先生伉俪书法风格酷肖,有人说沈尹默先生有的书法作品是褚老师代笔的,时人称她为当今“赵管”(赵孟頫夫妇佳话,赵孟頫与夫人管道升常有互相代笔之作,风格极其相近),此话偏离主题,暂且按下不表。当时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沈尹默书〔秦妇吟〕卷》,只是将沈尹默先生作品原样出版,既无前言,也无后记,由蒋维崧先生题写书名,想来是与蒋先生的为人低调与谦卑有关。比较有趣的是,陕西本诗帖封面题签的“沈”字,恰是借用了“山大本”蒋维崧先生的题字,余者皆集沈书而成。
(山大版)
说起沈尹默先生与蒋维崧先生的师生情谊,不得不提起一件信札。这件信札是沈尹默先生在重庆时写给潘伯鹰先生的。手札长约47㎝,宽约26㎝,写在一张泛黄的四川劣质皮纸上(2005年第8期《书法》《沈尹默致潘伯鹰的一件手札》)。信前附言“履川兄不别笺”,信中又及:“峻斋(蒋维崧先生字峻斋)想已行。此君才情可喜,唯愁其走入时下名士一路。兄等与有旧,望提醒之,我则不便也。拙书不可学,当学我用功之经过。自来专学一家书,往往不能驾而上之,且每不如远甚,其故即在未曾用过同样工夫,所得者仅其表面而已。此意亦望转告峻斋,至切要也!”重庆书家王明中先生在《沈尹默的品格》一文中写到,他曾在老书家许伯建先生那里见到过此札,后来又专门写信去向蒋维崧先生询问当时情况。蒋维崧先生回忆,这封信大约写于1941年春季,当时他应广西大学之邀,离开重庆赶赴桂林任教,信札中“峻斋想已行”所指即是此事。那时沈先生59岁,正是诗坛和书坛声誉日隆之时,在他周围聚集了一批知名学者、诗人和书家,信中提到的潘伯鹰、汪东(旭初)、乔大壮、章士钊、曾履川、蒋维崧等等都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这件信札不仅是潘、沈两位书法大家翰墨情谊的见证,更体现了沈先生对后学蒋维崧先生的关心和呵护。当时蒋先生年轻有为,名动京华,沈先生怕他听多了溢美之词而流于风雅,曾托乔大壮先生劝其趁年轻时多致力于实学。此处沈尹默先生再一次在信札中肯定蒋先生“才情可喜”,同时又“唯愁其走入时下名士一路”,嘱托潘伯鹰先生及时提醒他。对蒋先生学习自己的书法,沈尹默先生所言也心底坦荡,直言直语,用心良苦,说理透彻,令人钦佩。蒋维崧先生在给王明中的回信中说:“这封信我未见过,想必是我已动身离渝。沈老对我的希望,我是终生感激的。”蒋维崧先生有一斋号“归网室”,是潘伯鹰先生所建议并题写的,取“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意,这也是他们之间情谊的写照。
(陕西版)
在陕西本《秦妇吟》诗卷出版说明中,杨晓青主编也采用了“沈尹默先生称《秦妇吟》诗帖自己总共书写了三卷”这一资料。中国书法家协会原顾问周而复先生曾言及沈尹默先生1926年书《秦妇吟》诗帖长卷:韦庄长篇叙事诗《秦妇吟》已失传,王国维先生商请法国伯希和博士到巴黎图书馆抄写其馆藏本,再传回中土,罗振玉、王国维两位先生为此还专门写有文字记录此事。沈尹默与马裕藻两位先生读后为之击节赞叹,马裕藻先生请沈尹默先生手书以便珍藏。沈尹默先生当时写了两卷,一卷送幼渔(马裕藻字幼渔),一卷自己留存(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应是此卷)。20多年后的1949年,沈尹默先生应马裕藻之子马巽所嘱又为其书写《秦妇吟》诗帖一卷,并在卷尾题跋以记其事:“余与幼渔为昆季之交,其嗣君巽伯(马巽字巽伯)亦敦世好。三十年来过从如一日也。昨岁至自北平出示其家藏廿余年前为其尊公所书韦庄端己(韦庄,字端己)《秦妇吟》卷子,意在别求书一卷,以供把玩。昔松雪(赵孟頫,号松雪道人)尝见其早年笔札,题其后谓为惭惶杀人。今日之情 有同于古,殆有甚焉。重违雅意,兼思一盖前愆。故得闲即为书一过以贻之……三复斯篇,情弥酷矣。” 2019年3月,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即是沈尹默先生写给马巽的这一卷,原作已经被于右任书法艺术博物馆拍得收藏。
已故浙江美院陆维钊教授评价沈尹默先生书法时说过,“沈书之境界、趣味、笔法,写到宋代,一般人只能上追清代,写到明代,已为数不多。” 著名文学家徐平羽先生称沈尹默先生书法艺术成就“超越元、明、清,直入宋四家而无愧。” 民国初年,书坛有“南沈(尹默)北于(右任)”的称谓,这件作品能够被于右任书法艺术博物馆高价收藏,也是得归其所了。至于另外一卷沈书《秦妇吟》法书,笔者未得机缘考证其流传脉络,想来应该还在马家后人手中。
二、《秦妇吟》长诗传世缘由考
《秦妇吟》这篇长诗重新面世,罗振玉、王国维两位先生做了积极努力。沈尹默先生在《秦妇吟》诗帖后面专门写了两段题跋,分别是罗振玉和王国维两位先生记载的相关内容。这两位在清末民初可是赫赫有名,他们二人是甲骨四堂的关键性代表,罗称雪堂,王名观堂,二人在甲骨学、敦煌学上成就巨大,也因此奠定了他们国学大师的地位。
罗振玉先生是中国甲骨文研究第一人,他最早探知了甲骨文出土地,并考证其地为“武乙之都”。他在考释文字的基础上关注整条甲骨卜辞文字内容的通读,并在考释文字方面提出“由许书以上溯古金文,由古金文以上窥卜辞”的方法,探求其形声义的符合关系,启迪了此后考释古文字的参与者。王国维先生不就甲骨文字本身去开展研究,他把古文字学与古代史关联起来研究,利用最新发现的甲骨材料,去对照历史,他所创造并完善的“二重证据法”学术贡献非常大。他写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纠正了司马迁《史记》传载的某些谬误,佐证《史记》的确可信,被誉为甲骨文发现19年来第一篇具有重大学术价值的科学论文。这篇论文助他登上了甲骨学研究的高峰,郭沫若先生曾经评价说:“卜辞的研究,要感谢王国维。是他,首先由卜辞中把殷代的先公先王剔发了出来......王国维的业绩,是新史学的开山。”
按照罗振玉先生的说法,这首长诗《浣花集》(韦庄诗词集)中没有录载是遵照韦庄的意见,《北梦琐言》(中国古代笔记小说集,记载唐武宗迄五代十国的史事)称“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后公卿垂评,庄乃讳之。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云云。这段文字介绍了一个重要信息,韦庄避忌这首长诗的内容太过于披露现实,尤其是涉及到当时社会乱象和官场公卿的现实表现,所以刻意干预不传不载,这是这篇长诗不被韦庄作品集收录、不被世人传知的主要原因,故此很长一段时间世间没有这首诗的传本。
早笔者百年出生的日本狩野直喜教授,以他自己的中国文化观开创了实证主义的中国哲学史研究,是日本这一领域的先驱者和奠基者。他的“狩野体系”相关学说和成果,罗振玉和王国维两位先生多有研究,两位先生不约而同地关注了狩野博士的一个研究瞬间。狩野博士早年游历欧洲,在伦敦博物馆(罗振玉先生应是误记为巴黎图书馆)搜到了从敦煌流失海外的韦庄《秦妇吟》(应是安友盛抄本),手抄一份带回日本,可惜是残本,已经首尾不全了。
按照罗振玉和王国维两位先生记载,他们听说巴黎(罗振玉先生应是误记为英伦)也有一件《秦妇吟》传本。罗振玉先生说“吾友王静安徴君(王国维字静安)邮请法国伯希和博士传写足本”。王国维先生说“后阅巴黎图书馆所得敦煌书目,有《秦妇吟》一卷,署右補闕韦庄,因移书伯希和教授,属为写寄”。但二人所记时间略有差异,罗说“癸亥岁末,博士乃手书见寄,卷尾有天復五年乙丑岁十二月张龟写欵。復以贞明五年己卯岁四月安友盛写本校其异同。”王说“甲子春,教授手录巴黎所藏天復五年张龟本至,復以伦敦所藏贞明五年安友盛写本校之,并首尾完具,凡1386字”。这两段文字,信息量很明晰,英伦本得以传世,要感谢安友盛传抄;巴黎本要感谢张龟传抄。巴黎与北京相隔万里,那个年代通邮不便,应是伯希和博士癸亥岁末抄录完、再起邮,等到王国维先生这边收到邮寄件,已经是中国转过年的甲子春天了。但二位先生都提到了英伦版那件安友盛抄写的残卷。根据巴黎图书馆所藏天復五年(公元905年)张龟写本和伦敦博物馆所藏贞明五年(公元919年)安友盛写本,王国维先生加以校订,于公元1924年形成了完整的《秦妇吟》长诗卷,恢复原诗的完整面貌。
按照罗振玉先生的说法,“西陲绝塞边民,已辗转传写,则当时人人传诵,可知晚虽畏谤,以诫子弟,然终不能绝其传也”。中土虽不传,这首长诗已然在西陲形成广泛影响。清朝光绪末年的1900年,道士王圆箓在敦煌莫高窟意外发现了藏经洞(今编号17),尘封的十种《秦妇吟》抄本重现于世,随后陆续被斯坦因、伯希和等西方人士劫掠而去,这些在罗振玉先生整理刊刻的系列敦煌遗书中都能找到踪迹。世事变幻莫测,韦庄煞费苦心,没成想这些变故却使得《秦妇吟》长诗劫后余生,再度传世。
三、沈尹默书《秦妇吟》版本书风差异考
自古以来,学书人各有遵循,各有扬弃。在山东大学读书时,笔者比较偏爱苏东坡的《寒食帖》《二赋》等法帖,先生们反复规劝要习二王,那时山东大学的先生们都在传承二王书风,这跟沈尹默先生、蒋维崧先生有密切关系。
苏东坡的《次韵子由论书》诗云:“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貌妍容有颦,璧美何妨椭。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不善书”是东坡自谦,“晓书莫如我”也并非他自我夸耀。他认为,书法创作的关键在于“通其意”,即得书外之意,也就是书中有我,有“我”的意趣、“我”的面目,而不是规规矩矩、四平八稳、完美无缺。正因为书法的关键在于“通其意”,在创作时就不必也不能斤斤计较于每一笔点画的得与失,所以他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但是熟练掌握书法基本功还是前提。
与东坡的创新不同,沈尹默先生是近现代二王书风的忠实传承人,他从米芾经智永、虞世南、褚遂良、怀仁等人上溯二王父子,他以自己学习二王书风的经验写了《二王法书管窥》,“后人用内擫外拓来区别二王书迹,很有道理。说大王是内擫,小王则是外拓。试观大王之书,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小王之书刚用柔显,华因实增。我现在用形象化的话来阐明内擫外拓的意义,内擫是骨胜之书,外拓是筋胜之书,凡此都是指点画而言……自唐迄今,学书的人,无一不首推右军,以为正宗,值把大令包括在内,而不单独提起……” 沈尹默先生在《历代名家学书经验谈辑要释义》中,有唐韩方明《授笔要说》、后汉蔡邕《九势》、南齐王僧虔《笔意赞》和唐颜真卿《述张旭笔法十二意》四篇专论,也是后人管窥沈先生书作风格与传承的重要捷径。沈尹默先生的书友、时人刘季平、吴湖帆、陈蝶野时常题诗赞誉其书法,他则谦虚自抑,写了七绝四首来答谢:
落笔纷披薛道祖,稍加峻丽米南宫。休论臣法二王法,腕力遒时字始工。
李赵名高太入时,董文堪薄亦堪师。最嫌烂熟能伤雅,不羡精能王觉斯。
龙蛇起伏笔端出,使笔如调生马驹。此事何堪中世用,整齐犹愧吏人书。
暮年思极愧前贤,东抹西涂信偶然。好事今看君过我,虚因点画费诗篇。
沈尹默先生并不以书法为小技,技与道的结合,是我们透析先生书作的法门。沈先生上述关于书法创作的观点,也都很好地在《秦妇吟》诗帖中得到了贯彻和体现。
沈尹默先生以刻苦闻名。按照沈尹默先生嫡孙沈长庆老师的说法,沈尹默先生习惯每天早上9点开始写字,一直写到11点半。陈独秀先生曾经批评沈尹默先生的字“其俗在骨”,他要在骨势上下功夫。沈尹默先生一生遍临诸家碑帖,六十岁以后,“更将曾经临过之碑帖,重新温习,存其所异,求其所同,始能窥见前人一致笔法。”(沈尹默《六十余年来学书过程简述》)正如韩愈所说:“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
(山大版本)
一位眼睛近视超过2000度的书家,洋洋洒洒写千余字的小行草长卷,难度可想而知。笔者认为,沈尹默先生发表的两卷《秦妇吟》诗帖,山大本罗振玉、王国维两先生题跋的小字行草要精于陕西本,那时沈先生40余岁,正当盛年,体力精力均佳,视力较再20年后好许多。山大本题跋部分与正文相比,字号猛然缩小,节奏感更强,行行草草,跌宕起伏,笔笔精到,增强了书法的学术情趣。陕西本这部分内容,相对山大本而言,字号对比已不甚强烈,貌似波澜不惊,气度雍容,字里行间充溢着静穆之气,但缺少了山大本的风樯阵马、惊鸿游龙等令人惊叹的气息,原因大概是视力随年岁增长而愈发下降、精力疲乏所致,毕竟岁月不饶人。沈尹默先生晚年写字时,几乎埋首纸面,据说他请夫人褚保权将毛笔蘸好墨,递到他手中,放在纸的右上角,写完一行后再放到第二行,全篇下来竟浑然一体,闻者皆惊叹,但也足见视力高度近视对书写的负面影响。
(陕西版本)
著名学者郭绍虞先生在为《沈尹默法书集》所写的序言中,有一段非常精当,“假使把先生的学术方面放得太大,那么有些研究学术的人,在稍有成就之后,往往轻视书法,看作余事。但是,先生不然。我觉得先生的书道是一面挺立的高举的辉煌大旗,他尽管可说是学者,但与一般埋头钻研的学者不同,始终没有轻视或小视书法。假使说书法是小技,他是从小技发展到大成的。所以,我们可以在他的书法中看到他的理论,也可以在他的书论中印证他的书法,这样综合论述,似乎更觉公允而妥当。” 沈尹默先生所书《秦妇吟》诗卷,很好地体现了他在书法理论与书法技法方面的深度融合。山大本和陕西本分别书写于公元1926年和1949年(落款为民国三十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时先生年庚分别为43岁和66岁,前件作品书写时正值沈先生年富力强,正是沈氏行书书风确立时代,虽是行草书风为主,但楷意浓重,笔法严谨,风格肃穆,用笔、结字以及布局等等方面法度森严,一丝不苟,赏读起来清新朗目。而后一件作品,从作者书写的角度看,已然从心所欲,尤其对比正文部分,更多掺以草意,增加了局部字与字间的连笔书写,已达心驰神往、吞吐八荒的意境。从气息上看,作者书写时已然将自身情感深陷其中,似老僧禅定、物我相忘。正如沈尹默先生自作诗所言,“东抹西涂信偶然,虚因点画费诗篇”,这似乎与东坡居士的“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的观点相契合了。
一件艺术精品传世,必然由经典的内容、精彩的故事、艺术家精良的造诣促成。沈尹默先生当初书写《秦妇吟》诗卷,只是想把精美的长诗分享给好友,把其中承载的典故传讲开去。历史长河滚滚东流,沧海一粟留与有缘人……
(原载:《书法报》2021年9月22日 总1884期)
作者简介:
翁铭峰,先后毕业于山东大学、东北财经大学,公派留学美国加州州立理工大学。中国传媒大学雄安发展研究院研究员。现就职于金普新区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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