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我们读过的书是否确实有价值。我们的生活继续沿着已预先设定好的路线前行。小说只是让我们得以一窥另一种选择。……然而,《喜鹊谋杀案》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我整个人生。那个夜晚,当我伸出手,翻开打印稿的第一页,我还不知道我即将要开启一段旅程……
——《喜鹊谋杀案》
因为《喜鹊谋杀案》英剧的播出,时隔几年,我再次翻开了这本书。就像那些不习惯直面荧幕上角色的演员,身为习惯隐藏在文字身后的译者,我同样感到惶恐又惭愧。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翻开《喜鹊谋杀案》英文样章的情形。那是一个夜晚,我只读了开头几句,就不自觉地沉浸其中,一口气读完了第一个案子,回过神来已是深夜。半梦半醒间,我觉得自己就是书中的编辑苏珊。凑巧的是,她的生活状态,与当时现实生活中还是秃头编辑的我一般无二。第二天,我兴奋地告诉编辑,这本书一定会成为爆款。我决定以友情价接下这本书的翻译,并且接受了分阶段交稿,同步编校的提议,希望能抢出时间,让内地的读者第一时间看到这本特别的侦探小说。
《喜鹊谋杀案》
这本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其书中书的设置,复杂精巧,处处显露作者的创作野心,甚至不惜拿自己开涮。前半本讲的是虚构畅销书作家艾伦的封笔之作《喜鹊谋杀案》里的案子,也就是这本侦探小说开头,艾伦的编辑苏珊看到的那本没有结尾的小说。后半本由这本结尾缺失的小说引出了作者艾伦之死,苏珊摇身一变成为现实生活中的侦探,开始调查一桩伪装成自杀的谋杀案。创作源于生活,因此在逐步走访的同时,艾伦虚构小说里的人物也渐渐现出原形,现实与虚构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其错综复杂可见一斑。
就连这部英剧的监制吉尔·格林(Jill Green )也解释道:“我们制作过许多推理剧,但我必须说这是我们制作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一部。因为这本书里案中案、书中书的设定。”
我特意搜索了推特上的观众口碑,发现正面评价居多。其中一位观众评价道:“这是一部有趣而又巧妙的改编——演员阵容令人期待,莱丝利·曼维尔是女主角!”
2018年1月,莱丝利·曼维尔凭借《霓裳魅影》获第90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配角提名
原著作者安东尼·霍罗威茨,同时也是资深编剧,谈及这部改编剧似乎也颇为满意:“有史以来头一回,我真的弄明白了!”
我不由得对这部6集短剧充满了好奇,于是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追剧。也许是因为我事先知道了情节,我没有像以往看推理剧那样,展开猜凶手的脑力风暴,或是被情节牵动情绪。相反,在这份从容的观剧体验中,我得以细细品味剧里清新干净的画面色彩、丝滑流畅的镜头切换,当然还少不了高冷毒舌的英式幽默。
原著中,发生三起凶杀案的埃文河畔的萨克斯比村庄占据了全书绝大部分比重,而改编的英剧70%的剧情则围绕现代案件展开,编辑苏珊作为可靠的叙述者,从她的视角带领观众在不同时空进行切换。
于是,我们有幸看到编辑苏珊在梦里和小说中的人物——侦探庞德——互相讨论线索、加油打气;看到小说原型人物在读到作者犀利直白的描述时气到烧书;更妙的是,剧里有一段原创的剧情——小心眼的作者艾伦因为创意写作班的学生冒犯了自己,就在自己的作品里泄愤,把那个质疑他的讨厌鬼描写成了一个孤独终老、一事无成的园丁。艾伦·康威以熟人为原型创作小说里的人物,从中获得一种恶趣味。这部小说就像他的一幅怪诞的自画像。
《喜鹊谋杀案》剧照
当然,不可避免的是,因为改编英剧没有更多着眼于案件气氛铺陈、反转和人物刻画上,破案节奏较平缓,出场的配角不免显得有些纸片人的意味。它并不算一部常规意义上的推理爽剧,观众身临其境推理以及揭示谜面后的酣畅体验也不免打些折扣。也许监制口中这部英剧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此:它并不满足仅仅作为一部致敬阿加莎的推理剧,它更多将目光放在了原著作者的创作野心上。毕竟,看过这本畅销之作的粉丝还是占大多数,老调重弹也很难引起他们的关注。更别说,连作者在书中都借女主之口自嘲道:“阿提库斯·庞德用了一百三十页才弄清玛丽·巴莱基斯顿葬礼上那名男子的身份。我等不了那么久。”当然,观众也等不了那么久。
然而,我个人觉得,《喜鹊谋杀案》这本小说的另一特别之处却在于,它需要你沉下心来,细细咀嚼。初读你很容易被略显冗长的本格推理劝退,忽视它埋藏其中的宝藏。作者在案件中巧妙地编织进了他对于小说创作的种种思考,就像是一个推理作家在对推理小说毫不留情地解构,也给初学者无私地献上一堂堂创意写作实战课。
譬如,如何塑造一个人设有趣、形象丰满的侦探角色?这些思考散落在书中各处,借不同角色之口娓娓道来——
苏珊在反省自己是否堪当侦探大任时,心理活动是这样的:
侦探当然比我们聪明。我们希望他们如此。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是美德的化身。福尔摩斯抑郁。波洛自负。马普尔小姐唐突、古怪。他们不需要有魅力。
那位餐厅服务生,也就是艾伦创意写作课上的学生,在讲述与死者的交集时透露了只言片语:
他给我故事里的主人公,我笔下的那位侦探,提了一些十分中肯的建议。我还记得其中一个建议是:他应该有一个坏习惯,比如吸烟、喝酒之类的。
而在搜证时在艾伦办公室里发现的一张《辛德勒的名单》的剧照,顺便道出了艾伦塑造的侦探庞德的原型:
艾伦·康威书中的侦探形象,原来是从一部电影里借用而来的,或者可以说是偷来的……阿提库斯·庞德不是一个完全原创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他是二手的。
因此,我们不难总结出一个吸引人的侦探角色应该具备的要素:他要有自己性格的局限、不作完美人设,必要时可借助已经成功的人物塑造。
当推理小说成为一种类型化的小说,难免充斥着种种套路,作者也毫不客气地一一揭露——
没签字的遗嘱是侦探小说中我反感的套路之一,只是因为它已经是老生常谈。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甚至都懒得去立一份遗嘱;
侦探小说中的第一定律就是:最可疑的人最后往往不是真凶;
在一本侦探小说里,当一名侦探听到某某史密斯先生在一辆火车上被砍了三十六刀或是被人斩掉了脑袋,他们很快就接受了事实,觉得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打包好行李,然后出发询问,收集线索,最后逮捕凶手。
为什么古今中外,人们都喜欢推理小说?作者也借女主人公苏珊在分析凶手时给出了有趣的回答——
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里,当你读到最后一页,发现每一个字母i都点上了点,每一个字母t都加上了一横,这与生俱来的魅力难道不让你感觉心满意足吗?这些故事模拟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体验。我们每天被紧张不安和模棱两可包围,我们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试图寻求解决之道,当我们终于迎来那一刻,发现一切都讲得通了,很可能我们已经奄奄一息了。几乎每一本侦探小说都能提供这种乐趣。这就是它们存在的理由。
你还能在书中捕捉到一个原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经历的全部挣扎:创作伊始的郁郁不得志、不得不与市场喜好妥协、与发掘自己的伯乐编辑产生分歧直至互看不顺眼、被指控剽窃他人的创意、成名后的孤独与迷茫。最痛苦的莫过于遭遇创作瓶颈,产生自我怀疑。
而艾伦之死,本质上就是一个不堪忍受复制畅销路径,陷入创作瓶颈的作者的自我了断。他一心要杀死自己笔下的人物,而杀死他的人是谁呢?
于是,当我们看到艾伦埋在侦探名字里的那个恶趣味字谜后,一切豁然开朗。他一早打定了主意,对那些喜爱他作品的粉丝开一个卑鄙的玩笑。原来,自始至终,他都不满足于成为一个畅销的推理小说作者,他的文学初心在他决定迎合市场的那天起就被阉割了。
有趣的是,最后读懂他的人偏偏是那个和他互看不顺眼的编辑,也是那个最先发掘他的伯乐——苏珊。编辑和作者的相爱相杀,便如此一般。而作者给苏珊安排的结局就更加耐人寻味了,苏珊在火中熏坏了眼睛,经历过种种之后,她甚至不再想看《喜鹊谋杀案》缺失的章节。
当苏珊在圣尼古拉奥斯的海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在阅读这本书时,她再次想到了艾伦。她化身为成百上千万喜欢阿提库斯·庞德系列小说的读者中的一员,想象着自己,站在格兰其庄园的塔楼上,伸出双手,把艾伦推向死亡。
所以,我从不认为杀死艾伦的真正凶手是查尔斯。作者埋在《喜鹊谋杀案》里的宝藏远不止于此,希望读者都能收获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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