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藻哥、童芷苓、高盛鳞三位一同来沪,接续在“黄金”演出。这期演出,我必然是要参加的。高庆奎先生正值嗓哑病休,特为子盛麟、婚盛藻把场助威。
第一天打泡,盛藻哥与童芷苓大轴子《四郎探母》,压轴子我和盛麟的全本《连环套》。
曾记得,我少年时代,为了能演上这出铜锤、架子两门抱,唱、做、念均重的花脸看家戏,在月下苦练,花费相当的功夫。出科后,一直难有机会演此戏,除第一次赴沈阳与当地女武生陈麒麟演过一回,再一次就是天津游艺会期间与少春合演了一场。那次演出,我遇到挫拆。
在天津,《连环套》是杨小楼先生与郝老师、侯老与周瑞安的合作戏,有着雄厚的观众基础。剧中一些唱段,脍炙人口,甚至妇孺皆会哼唱。偶换成少春和我两个青年演员演这出戏,观众不太重视,上座率不十分高。但看了演出的观众对我们还是很欢迎的。美中不足的是,我扮演的窦尔墩,连连两次掭头。
一次是窦尔墩刚刚将御马盗在手,被更夫发现。
我左手拉着御马,右手执刀欲杀更夫,抡刀之际,刀将头上戴的扎巾挂住,使扎巾、头网、水纱全被带掉,露出光亮的头皮,观众虽笑了,但很快静下来继续看。
摞头师傅拿着镜子来到场上,我们在舞台上后场桌,重新摞好头。
我又从“千里驹休得要啼跳叫嚷”演起,接着更夫上场:
喊“拿奸细”,我拔刀将他们杀死。
这不是应得效果之处,此次观众破格为我鼓掌,鼓励我不灰心丧志。
观众如此支持,使我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喜爱,得到很大安慰。
可是,观众的谅解,也使我很不安,心里总有些平静不下来。
接着“拜山”一场,窦与黄天霸互问姓名,窦闻听黄天霸的名字,应惊座椅上。
这就必须事前将自己背后的狐狸尾提早挪开。
我因心神始终不定,疏忽了这个小地方,结果坐在狐狸尾上,二次又将扎巾盔拽掉。
观众不宽恕了,非但满堂哄笑,而且有人操着天津口音高喊:
“好家伙!
为嘛帽子一来一掉哇?
”是呀!
如果说第一次不小心掭头尚可谅解,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
我心里非常难过。
下场卸装,大家都再三劝我:
舞台上失误是常见的,别太往心里去,下次注意些就是了。
然而,内心严厉的自责,使我无法平静下来。
盛利哥、世善陪我出去溜马路,散散心。
走到天祥市场后面一家有夜宵的西餐馆,他们拉我去吃冷饮,以解懊恼烦闷。
我第一次喝了啤酒,算是借酒消愁吧。他俩帮我分析:其所以出现这样的事故,原因是我太狠劲了。这很有道理,此戏已长时间不演,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自然就慌。又一心想将戏演好,所以,一举一动都格外卖力气。抡刀杀人本是轻而易举的,即使挂带了扎巾,若不是用力过猛,必会发觉,处理一下,是不会将头网全挂带下来的。第一次掭头纯属偶然,在我的舞台生活里缺少这种“经验”,没能正确对待,心里沉不住气,处于慌乱之中,才造成第二次掉盔头。由此可见,我们在舞台上,不仅要经住掌声的鼓励,也要经住失误的考验。
这次,与盛麟合演此戏,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沉住气将戏演好。我们二人随着演出经验的丰富,技艺的日趋成熟,开始由小时对杨、郝二位前辈的单纯机械模仿逐渐注入自己对形象的理解和发挥。
比如,前面曾介绍过,科班时,我和盛麟在“拜山”一场窦尔墩与黄天霸初见面时,窦狂傲地将黄手压下去拉着前行,被黄发觉将手扳回,窦暗暗吃惊黄的力气过人,二人相视大笑的表演,是靠单纯模仿杨、郝二位前辈而取得较好效果,缺乏内心的情感。因此,二人大笑前颇有心劲,而大笑后二人伺行,“戏”就中断了,看上去许多表演都是单摆浮搁。此次,我们开始懂了一些人物情感的贯穿,就是要将“戏”做足,要前后呼应,合情理。我们俩大笑之后携手进寨门,四目一直相对而视,窦视黄的目光是由藐视逐渐变为佩服,直至流露出恭敬。有了这些情感的连续变化做铺垫,窦才有可能对黄轻信,中黄之计,最后承认自己是盗御马之人,随黄下山投案,以至丧生。
另外,我们对剧中一些重复的念白、锣经、唱腔板式也大胆地做了删节改动。
比如,“拜山”一场,黄天霸向窦尔墩夸耀御马时,二人对唱的一段表演,老的演法是:
黄:(念白)……绿林中,若有人盗来御马,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
[闪锤](窦夹白:好马呀,好马!)
〔西皮散板〕
保镖路过马兰关。(收住)
[闪锤]
[垛板]
……
只是无有英雄汉,不能到手也征然。
(收住)
窦:(白)好马呀,好马;
[闪锤]
(西皮散板)忽听镖客讲一遍,(收住)
[闪锤]
(西皮垛板)
……
窦某可算胆包天。
二人短短几句对唱,用了四次“闪锤”起唱,听来十分拖沓。我便将窦尔墩“忽听镖客讲一遍”的唱段全按郝老师的改成垛板,既避免了与黄天霸演唱形式的雷同,也减少了起唱、收住的次数,使这段戏的尺寸“圆”着下来。窦尔墩两次念“好马呀,好马,”不仅重复,也不合情理,第一次夹白正当黄天霸念“可算得天下第一英雄也!”分明借夸马探盗马之人。窦夸马,不吻合。我改为念“好汉也!”以示窦的暗自得意。待黄唱完“也枉然”之后,我学郝老师取消了在“闪锤”中夹念:“好马呀,好马!”改为惊呼声“噢!”然后接唱垛板。改动后,这段戏更加紧凑,高庆奎老先生也对此给予肯定:“你在台上有股子谁也不让的斗劲,很好。戏,就得这样演才会有‘戏’!”
“当初,我和寿臣演过这出戏,我反串黄天霸,寿臣的窦尔墩。我们有些地方就改得紧凑了。你很有他那股子劲,学他学得很象。拜了他,深造!”老先生说话无声,我只好凑近身旁,让他扒在我耳边说话。
“是的,我回去就请富禄师兄向郝老师提出拜他为师的事。”
“好极了!到时候一定告诉我个信儿!”
这一席话,体现了老先生对我们后生的关怀、爱护,增加了我拜郝老师的迫切心情和信心。
扮演朱光祖的苗胜春(同行都称其苗二爷)是位善演老生、老旦、武生、小生、小花脸、开口跳(武丑)各行,文武全材的老先生,在《走麦城》一剧中他可以饰演关平、周仓、廖化及华佗等不同角色。他,身怀绝技,甘当配角,是位威望较高的前辈。下场后,老先生伸出双手的拇指向我赞贺。
芙蓉草——赵桐珊先生,他在《四郎探母》中饰肖太后,可是,当我到上场门候场时,他早已来到剧场,热情地为我把场子了。
“您来得这么早哇!”他这样主动地照应,使我深感不安。
“嘿!我是专听你的出场来啦!”
窦尔墩坐寨发点,唆兵站门。四击头一起,掌声也随之而起,热烈、持久。
“成啦!我没白来,听的就是这个!”(指掌声)
《连环套》结束了,芙蓉草对苗二爷说:“几年前,我和世海都随章遏云在南京演出。我一瞧,就发现世海是个有出息的。您瞧,我没……”
“没瞧错,两个青年人演这样的重头戏,观众这么‘热’,足矣!‘老’的不行啦,‘小’的顶上来啦!”苗二爷点着头,感叹地说道。
苗二爷说的话是很客观的。此时,老一辈的杨小楼先生两年前病故,郝老师几年前息影舞台,他们的合作演出,已成绝响。观众对我们青年一代寄予了莫大希望,而观众高涨的热情自然也是我们演出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剧场七点半开戏,前边只有粉菊花(现久居香港教戏为生)和杨善华合演《大卖艺》,不过二十分钟的垫戏,接着就是《连环套》。夏季,八点钟天还未黑,按照上海观众的习惯,是不会这么早就来剧场的。可这天台下居然座无虚席,满坑满谷,由此可见观众的心情了。
观众也的确很“热”。回忆那天的演出,从我(窦尔墩)最后一句念白“你们拿刑具来”开始,朱光祖、黄天霸、窦尔墩在尾声锣鼓中亮相,朱伸出双手向窦尔墩比“英雄式”,黄向窦拱手,三人再次亮相,我撕褶子转身下场——整个表演都是在不间断的掌声中进行。我步至后台之后,掌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连环套》上演后,我收到姐妹三个大学生的来信,信中阐述了对我的艺术的喜爱,愿与我见面结识。在上海,女学生和演员交朋友的事很普遍,但多找生、旦行,找大花脸的太少了。后来,我们结为不错的朋友,一起看电影逛公园、照相、吃饭,建立了纯洁的友谊,直到现在,还有着通讯联系。这也可以算是上演《连环套》时观众反响强烈的一个例证。
童芷苓与盛藻哥同演《四郎探母》,饰铁镜公主。她原是天津人,学生出身,因喜爱京剧,在天津拜师学艺了,但还保持着朴素的学生气派。这次初出茅庐到上海,穿着一件竹布大褂,平底青布鞋。黄金大戏院的老板一看,称她是“乡下大姑娘”(上海上映袁美云一部电影叫。乡下大姑娘。)。在那花花世界的上海,这身打扮根本行不通。于是,黄金大戏院经理之一汪其俊,带她去烫发,到永安公司定制旗袍等衣服,以改换装扮。可见,旧社会对衣着外表有多么注重了。
演出期间,盛藻哥、盛麟,我们一起经常合演三国戏和东周列国戏,如:《马跳檀溪》、《二桃杀三土》、《三顾茅庐》、《重耳走国》、《群、借、华》等。童蓝警的事儿较少,恰吴素秋在上海更新戏院演。纺棉花。很红,黄金戏院经理搞营业竞争,让童也排此戏。因我反串徐佩珠,学四大名旦的演唱,颇得好评,孙兰亭就让我给重芷苓介绍一下。她很聪明,一点就透。很快就将四大名旦的演唱特点掌握住了。黄金戏院特地给她设计了一件银丝大褂,金皮鞋,并做了一个霓虹灯的纺车,开关按在手柄上,只要用手一转摇柄,霓虹灯纺车五光十色地旋转。此剧内容员并不黄色,但也属荒诞无稽之类,与《猪八戒盗魂铃》等同出一辙,只是生、旦不同罢了。但因有了这些噱头,相当招徕观众,芷苓就此响名。她被上海皇后大戏院所约,连演几年上座不衰。可贵的是,解放后,芷苓将模仿四大名旦的特长纳入正轨,正式演唱四大名旦的独有剧目,如:程派的《锁麟囊》、荀派的《红楼二尤》、梅派的《霸王别姬》、尚派的《白蛇传》。特别是四十几年后的今天,我重看了她在北京演出的《坐楼杀惜》、《宇宙锋》、《樊江关》、《探母》等戏,使我大为敬佩的是,芷苓同志已将四大名旦的特点研究深透,正确地、综合地揉合在自己的艺术表演之中,再加创新,使剧中人焕发了新的光彩。她所演的剧目称得起“老戏新演”。既有独到之处,又符合人物情感,具有八十年代的气息。这是芷苓同志几十年来珍惜艺术,热爱艺术,孜孜不倦地奋发图强,追寻时代的步伐,才获得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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