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身上的贵族精神

如果项羽心狠一点、手辣一点，在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鸿门宴上刘邦必死无疑。但项羽却三番五次地克制，刘邦因此得以逃脱。

在后来的垓下之战中，项羽兵败自刎，导致最后乾坤易了主。

后人对项羽的评价出奇地一致，都说项羽失败是因为“妇人之仁”。倒是身为女子的李清照，目光别致而深远，写下《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项羽“不肯过江东”，仅仅是因为“兵败”而无颜见江东父老吗？恐怕不止吧，这只是能放得上台面的理由。

放不上台面的，可能是身为楚国贵族的项羽，眼见他坚持的“贵族精神”，自春秋时期宋襄公以来就渐行渐淡，最后已经消失殆尽。

这种局面的恶化，让他厌倦了吧。

一

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就是王善保老婆，简称王婆子吧）见所有人都对探春恭恭敬敬，都不敢对探春无礼。就连王熙凤，对探春的冷嘲热讽、明攻暗击，也不敢撒气，只是陪着笑，规规矩矩、一言一语地解释。

王婆子觉得是大家高抬了探春。她觉得探春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又不掌实权，而且，还是庶出。

就狗眼看了人低，排开王熙凤等人，径直走向探春，嘻皮笑脸地去掀探春的衣襟。

除非有实锤的证据，或者较大的嫌疑，又或者没有任何其它办法的情况下，比如宝玉丢了玉石，李纨万分无奈，才做出决定搜身。

即使要搜身，对象是探春，探春是主子，也只能是其它的主子，而不是身为下人的王婆子来搜。比如，宝玉丢了玉石，对是半个主子的平儿，就只能是李纨来搜身。

即使是下人要搜主子，或者对主子做超出礼节之外的事情，也必须有地位更高的主子的命令方可执行。比如清虚观祈福，仆人因为有了贾珍的命令，才敢往贾蓉脸上吐口水。

可王婆子却在还没有抄检完所有人的情况下，在自己是下人的情况下，在没有得到主子授权的情况下，擅自对探春进行搜身。

这是对探春严重的侵犯和污侮。

难怪探春即时就当着所有人的面——王熙凤，刑夫人的媳妇，周瑞家的，贾府总管的老婆，还有其它盘根错节的下人，干脆利落地给了王婆子一巴掌，痛快淋漓地给了王婆子一顿臭骂。

但要注意的是，探春对王婆子侵犯和侮辱的反击，是公开的。

而且，你可以发现，只要是公务，探春几乎都会公开地处理。

比如王熙凤小产了，探春在代理贾府事务的时候，赵姨娘跑过来对探春进行血缘勒索，探春公开地处理；赵姨娘跟芳官干仗，艾官跑来告密，说是夏婆子调唆的，探春也是公开地处理；宝玉的玉石丢了，大家都怀疑到贾环身上，当时身为副手的探春，对此也是公开地处理。

探春从来就没有在背后搞过小动作。背后搞小动作这方面，王熙凤倒是高手。

贾琏在外面包养了尤二姐，王熙凤得知以后，为了除掉眼中钉，全程暗中操作。

先瞒着贾母、王夫人，私下把尤二姐接入贾府。然后，强拐着尤氏一起，去贾母面前禀报。这样，在贾母得知尤氏是贾琏非法所娶之后，王熙凤就可以把锅甩了，由尤氏来顶缸。

接下来，暗中指使丫头婆子们散布污言秽语，说尤二姐不干不净、肮脏污浊。

再接下来，调唆贾赦赐给贾琏的丫头秋桐，由她出面去整尤二姐。

最后，指使丫头们在给尤二姐的饮食、穿度、妆容等方面偷工减料，让尤二姐吃不饱、穿不暧、睡不好。

至此，可怜尤二姐被生生地折磨到吞金而死。

二

王熙凤不小心丢了金镯子，她不想弄出大声响，就叫平儿暗暗地查。平儿经过查询之后，发现是宝玉屋里的丫头坠儿偷的。

刚好这个时候袭人又回家奔丧去了。可平儿又必须及时警告宝玉屋里的人，让她们对坠儿多加防范。于是就找到麝月，把事情原委前前后后告诉了她。

不巧平儿和麝月俩人的对话被宝玉听到，宝玉又把那番话原原本本地传给了晴雯。

这下捅破天了，宝玉屋里被晴雯搞了个翻天覆地。

“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不如戳烂了！”

“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很可能是胡说，诬陷。把坠儿的手说成“爪子”，而且是在盛怒的状态下说的，那就是侮辱。要把坠儿的手“戮烂了”是恐吓。

晴雯对坠儿的一顿骂，有诬陷、有侮辱、有恐吓，可谓没有界限，没有底线。

趁坠儿不防，晴雯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又拿了一枝“一丈青”，大概是簪子之类的发饰吧，毫不犹豫地往坠儿手上乱戮。坠儿是疼得“乱哭乱喊”。

尽管这样了，晴雯还是没消气，接着又自作主张，假借宝玉的命令，不顾宋嬷嬷劝说，把坠儿赶出了贾府。

语言上辱骂、行为上攻击、人事上辞退，晴雯对犯了小错误的坠儿，大肆压迫，让她付出了她本不应该承受的代价。

晴雯对坠儿，全是主动出击，而且完全没有克制。但抄检大观园出现的那一幕闹剧，哪怕全是由王婆子一手挑起的，探春对她也纯粹是反击之举，而且也极为克制。

王婆子先说了一句话“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然后去掀探春的衣服。

王婆子如此视规矩为无物，如此小看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当然会反击。

她先是立刻结结实实地给了王婆子一巴掌，这是对王婆子掀她的衣襟的回敬。

接下来是对王婆子语言上的回敬。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就是告诉王婆子，你越界了！既然你敢越界，那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王婆子别以为天下杮子一般软，随便捏随便揉随便搓都没事。你欺负迎春就已经错了，还要来欺负我，那就是错上加错，大错特错。

“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你王婆子按程度办事我不阻拦，我理解、我也配合。但你超出程序之外，想借势借权来欺压我，那你就老老实实地付出代价吧。

以探春的主子地位和以前代理贾府事务积蓄的权威，如果探春就是不依不饶，铁定了主意要整王婆子，那么当场叫人把王婆子拖下去打一顿，再撵出去永不录用，也不是不能做到。

但探春极为克制。

王婆子语言上轻薄了她，她就以语言回敬；王婆子动作上侵犯了她，她就以动作反击。

除此之外，尽管有条件有能力，探春也并没有对王婆子进一步发动攻击。

三

整部红楼梦你可以看到，除了在抄检大观园当场给王婆子下了马威，给了她应有的打击和惩罚，之后，探春就让这事过去了。

她再没找过王婆子的麻烦。

但贾赦可不一样，他可是那种“痛打落水狗”、把人往死里整的主。

贾赦好色，都晚年了还乱七八糟地纳妾，后来又看中了贾母的得力助手鸳鸯，想把鸳鸯纳为姨娘。

贾赦先叫他老婆刑夫人（就是上面那个王婆子的主子）出马，去跟王熙凤商量。王熙凤也很看不惯贾赦的作风，就借机跟刑夫人交心，告诉了刑夫人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怎奈刑夫人花岗岩的头脑、重猪油蒙的心，不但不领情，还明里嘲、暗里讽地拿话刺了王熙凤一顿。

王熙凤当然不傻，立刻就转了风向。先给刑夫人道歉，然后把自己摘干净，让刑夫人自己去跟鸳鸯说。

刑夫人呢，花岗岩的头脑、重猪油蒙的心，神冲冲地就去找鸳鸯了。怎奈鸳鸯却一身正气，不卑不亢地拒绝了。

见鸳鸯拒绝，贾赦气极败坏、恼羞成怒，又逼着鸳鸯嫂子去找鸳鸯说。没想鸳鸯嫂子又被鸳鸯一顿肮脏、刻薄，又粗暴的臭骂给打回来了。

贾赦气极败坏、恼羞成怒，又逼着鸳鸯的哥哥出马，没想又失败。

贾赦更是气极败坏、恼羞成怒，直接放话出来:

“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

这话贾赦可不说着玩、说着解气的，他是真的想做、敢做，而且能做得到的。后来那个有“湘妃、棕竹、麋鹿、玉竹”的石呆子，被讹拖欠官银、被打入大牢，最后生死未卜，就是明证。

后面鸳鸯不也是被贾赦逼得在贾母面前剪了头发吗？

四

与王熙凤、晴雯、贾赦不同，探春不在背后搞小动作、哪怕被欺侮了，也是极为克制地反击、不把人往死里整。

她这种行事准绳、行事原则、行事风格不是跟项羽很像吗？

五

“不可沽名学霸王”，今人对项羽的评价，是好是坏，让子弹飞一会儿，留待后人来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