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春梅
一位贵妇人,丈夫早亡,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丈夫弥留之际没怎么关心自己的孩子,反而要贵妇人发誓一定要把自己妹妹的遗孤养大成人。贵妇人再未改嫁,一人带着四个孩子过活。她不喜欢这个孤儿,可为了承诺,即使满心嫌弃,也一直忍耐着,允许她和自己的亲生儿女衣食住行享受同样的待遇。时光就这么过了十年,外甥女进入儿童叛逆期,言行举止对贵妇人多有冒犯、顶撞,脾气越来越古怪,后来贵妇人找了家寄宿学校把女孩子送走了。贵妇人守贞守财一辈子,拉扯大了几个孩子挺不容易,不求有人报恩,也没料想会挨骂,谁知这样一个被托孤之人,竟然被文字深深地钉在世界文学的耻辱柱上,成了凌辱儿童的施虐者,恶名远扬。
这个贵妇人就是《简·爱》里的里德舅妈。打开网络上《简·爱》介绍,随处都会发现这样的字句:“简·爱自幼父母双亡,寄养于舅母家,备受虐待。”“简·爱是一个孤儿,年幼时被送到舅母家抚养,过了十年被歧视、受虐待的生活。”其实一对夫妻生几个孩子,有的被父母宠爱,有的被父母嫌弃,很常见。何以里德舅妈抚养了简·爱还遭如此恶评呢?如果我们把简·爱十岁前在里德舅妈家和十岁后在洛伍德寄宿学校的生活细节相对比,会发现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
比如简·爱在里德舅妈家穿衣服与两位贵族表姐一样,而在洛伍德寄宿学校“衣服不足以御寒。没有靴子,雪灌进了鞋子,并在里面融化。没有手套,手都冻僵了,像脚上一样,长满了冻疮”。在舅妈家连仆人都可以许诺给简·爱做一小块饼,而在洛伍德,校长都没有权利随便给学生发点心。简·爱晕倒了,里德舅妈会请大夫上门诊治,而在洛伍德寄宿学校即便病得快死了,也不会得到真正的治疗。但为什么简·爱不痛恨洛伍德虐待学生,却痛恨里德舅妈苛责自己呢?
原因可能是在洛伍德的寄宿生活虽然物质上贫寒至极,但是在精神上并不匮乏。简·爱学到了很多学科知识,能用法文阅读,会编织,也会画画,成绩好经常受表扬。最要紧的是在洛伍德,她有真正的朋友:一位是校长坦普尔小姐,给她母亲般的教导和爱护;另一位是同学海伦·彭斯,在精神上安慰她、引领她、影响她。而在里德舅妈家,简·爱与少爷发生冲突,里德舅妈不问原因,恶狠狠地瞪她,长时间不理她。
现在有个词语叫“冷暴力”,对于简·爱这种内向敏感的女孩儿来说,“冷暴力”带来的精神伤害远远大于物质匮乏。在洛伍德学校,简·爱也曾被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以“撒谎者”的罪名强迫站在高处示众。当彭斯从她身边经过时,抬起了充满友谊的眼睛,那双眼睛闪着奇怪的光芒,使遭受侮辱的简·爱获得巨大的理解与支持。不久校长坦普尔小姐负责任地调查清楚真相,在全校学生面前还简·爱以清白,这给了简·爱好好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可见,对人类来说,哪怕年幼,仅仅被好吃好喝好招待是不够的,还需要拥有愉快的精神生活。
少年读《简·爱》,只跟随女主角悲喜。中年再读,特别是亲身养育过一个动不动就需要照顾吃喝拉撒睡、动不动就叛逆的孩子之后,方感到简·爱的故事哪有那么简单。
里德舅妈坏吗?如果坏,她就不会亲自养育简·爱。里德舅妈虐待简·爱了吗?从物质上说绝对没有。里德舅妈活得很真实,她不会“装”。其实想获得一个抚养孤女的好名声很容易。看看《红楼梦》里王夫人是怎么对林黛玉的?第一次见面,她客客气气地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听话听音儿,哪有对外人把儿子贬斥成人渣的?王夫人这样说的弦外之音只有一个,那就是警告林黛玉:离我儿子远点。但是话语温和谦抑,谁能说她用心险恶呢?
里德舅妈就笨多了。俩小孩子发生冲突,她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简·爱关进一间死过人的大屋子,导致简·爱被吓病了,里德舅妈又花钱请医生。随后把简·爱同她的孩子隔离。她的蠢像屏风上的霉菌,人人得见,而同为贵妇人的王夫人,“调包计”杀人于无形,手段高明得多得多,却被评价宅心仁厚。当代科学解释十岁的女孩因为进入儿童叛逆期,忤逆长辈实属正常。里德舅妈如果懂一点儿童心理学,可能会克制一下自己的简单粗暴。
经典立体地站在时光里等着我们慢慢醒悟,重读经典的好处是在一遍一遍的翻阅中,悲喜的比例不经意间发生变化,我们在旧文字里重新发现新的意义,就像重新发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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