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莲塘浮生》连载（193）依彪处心积虑终于自杀

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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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依彪处心积虑终于自杀

话说1932年秋天，福州宫巷里的大户人家、做南北货生意的郭老板一家，发现家里二少爷依彪“变死去（变坏了）”，连“契弟囝”这样不堪入耳的粗口都敢说出口，全都吓坏了。

须知郭老板一家人，虽然是经商之家，却十分斯文，搞得跟宫巷里的官宦街坊一样，端的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依彪的哥哥依虢，福州鹤龄英华书院（福州人俗称“英华斋”）的毕业生哦。英华斋跟漪琳所上的华南女子文理学院一样，也是基督教美以美会在福州办的学校，也是全英文教学。在那个时代，依虢这个学历，那就是高级知识分子啦。他毕业之后回家帮助父亲经商，怎么也得算是个儒商了吧？

1934年航拍的福州仓前山鹤龄英华书院（来源：美联社，林轶南收藏、标注）

这样的家庭，听到“契弟囝”这样的粗口从自家二少爷依彪的嘴里喷出来，一家人被彻底震惊到了。

伴随着震惊，是不安和不解。

他们不知道依彪这是病，是抑郁症。

他们都只是认为依彪“变死去（变坏了）”。

可是他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二少奶奶、依彪的妻子漪琳跟他们不一样。

她当然也很震惊。

而同时，她觉得自己可以有所作为。

她决定挺身而出，亲手拯救自己的丈夫。

漪琳是华南女子文理学院家政专业的毕业生，家政专业有一门课程是心理学。

（上图：?华南女子文理学院旧址。）

弗洛伊德19世纪末创立精神分析学，到1930年代精神分析学已经在世界产生了重大影响。如果那时候有互联网，那弗洛伊德本人就是那时的世界级的“网红”。作为家政专业的学生，漪琳在校期间就接触过弗洛伊德的学说。对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她研判丈夫应该是精神抑郁了，而病根儿可能就是把他“软禁”在家。

所以她向婆婆（依彪的母亲）建议，让依彪出去玩玩。她对婆婆说：“伓通?依彪恰紧，乞伊出去客遛客遛。”不该盯依彪太紧，让他出去玩玩。

如前所述，郭家的掌舵人不是依彪的父亲、漪琳的公公，更不是依彪的母亲、漪琳的婆婆，而是依彪的祖母、漪琳的姑婆。

这是男尊女卑的中国家庭一个并非罕见的异数。当一个大家庭的“最高层”祖父祖母只剩下祖母时，这个老太太常常成为这个家庭的主宰。

漪琳对婆婆提出的建议，由婆婆说给公公郭老板，郭老板又说给他的“母后大人”、依彪的祖母、漪琳的姑婆。

姑婆对漪琳的意见“高度重视”，“召见”漪琳当面听取漪琳的意见。

但听了漪琳亲口讲的建议，姑婆就表示不以为然，说：“总无复乞伊去客遛开巴？”难道又让他去玩开巴？

开巴是一种赌博游戏。依彪就是玩开巴玩出问题来，玩到入迷，玩到沉迷，玩到痴迷，玩到不可自拔，成为病态赌徒。

漪琳“回禀”说：“我看依彪仱者样式，蒻脐脐其样式，逢乇都无心绪，应该是卖去客遛开巴了。”我看依彪现在这样子，极为扫兴的样子，什么都没心情，应该是不会去玩开巴了。蒻脐脐=极为扫兴。

姑婆继续不以为然：“往日依彪固伓是七处客遛？仱是伊自家伓去客遛，伊自家卜覭厝底睏猪。”往日依彪还不是到处玩？现在是他自家不去玩，他自家要躲家里睡成猪。

依彪还真是这样。夏天，儿子出生，依彪高兴了没多久，就变了个人，嗜睡、懒洋洋、对什么都没兴趣，哪儿都不想去，脾气也变得暴躁。

这要是现在，精神科医生可能会说他得了产后抑郁症。但在1930年代，抑郁症被精神医学界提了出来，产后抑郁还没提出来。

漪琳对姑婆说：“让我试蜀试。”让我试一试。

漪琳没想到，姑婆同意了：“会使，汝罔去试。”可以，你尽管去试。

姑婆“召见”漪琳，就是想让漪琳试试看。姑婆不知道漪琳对不对，更不知道漪琳行不行，但姑婆知道漪琳是在想办法，而自己和家里其他人都想不出办法来。

只能说，漪琳勇气可嘉。

但她小看了依彪的病情，又高看了自己的能耐。

漪琳并不是精神科医生，连精神医学的学生都不是。她只是碰巧听了一次有关弗洛伊德的讲座，这讲座引起了她对弗洛伊德著作的兴趣，就在课外多读了一些弗洛伊德，如此而已。精神医学的门她都没跨进去，她能怎么拯救她认为患了抑郁症的丈夫依彪？

（上图：?精神分析学鼻祖弗洛伊德。）

果然，漪琳一出手就碰了钉子。

她根本就叫不动依彪出门。

漪琳既没有劝服丈夫出门的技巧，也没有任何可以强制丈夫出门的手段。

而依彪已经烦透了出门。他最近的不出门不是家里不让出门，的确是他自己不想出门。

其实，郭家1931年暑假起对依彪实施的“软禁”，虽然严格，但强制性并不大。

其一，依彪想去哪里都可以，只是要有人陪着。除了家里的男佣人，依彪的父亲和哥哥也陪过，依彪结婚后妻子漪琳也陪过。

其二，依彪对家里来人陪他，从来没有反对过，不用“强制实施”。依彪的内心里，对自己嗜赌是有愧意的，愿意改。

许多赌徒都是愿意改的。

只不过，没有非常手段，改不了。

香港有一位警长，飞虎队精英，余某明，也是个病态赌徒。2007年，余某明三度持刀打劫尖沙咀街头的外汇找换店（兑换店）。最后一次他再度抢劫尖沙咀金马伦道一间找换店时被店员认出，报警将他拘捕。后来在法庭上，余某明的辩护律师说，被告的赌瘾已达不能控制地步，他以同样的手法抢劫同一间找换店，其实是希望自投罗网，到牢里去戒赌，从而得到解脱。

2008年，香港高等法院法官判处余某明入狱9年。

如此算来，余某明早已出狱。真心祝愿他经历了9年牢狱生活之后，成功戒赌。

而依彪却在家人的“软禁”中身陷病困，从病态赌徒变成精神病人。

这并不是说是家人对他的“软禁”造成了他的精神病。张学良被老蒋软禁了半个多世纪，也没被关出精神病来。

（上图：?被软禁50多年，活到一百岁的张学良。） ?

精神病的成因很复杂，不像新冠肺炎，你接触了新冠肺炎患者就可能被传染。

依彪已经不是他妻子漪琳可以救得了的人了。

只有精神病医院或许可以救他。最不济，精神病医院至少可以禁闭他，不让他走上死路。

但全家人包括漪琳在内都不知道依彪的病困有这么严重，漪琳一直以为依彪只是轻度有些抑郁。

还一个，那时候，整个福州都没有精神病医院。福州要到1950年代才有精神病医院。所以，就算郭家有人想到依彪患了精神病，也不知道要送去哪里治疗。

就这样，折腾了半年多，1933年6月，依彪做成了他处心积虑蓄谋很久的事，食砷自杀，年仅23岁。

抑郁症患者充满了对自我的责备和诋毁。弗洛伊德发现：抑郁症患者的攻击性出现了问题，他们把攻击转向自身，用毁灭自己，来传递对外界的愤怒。

依彪留下了年仅21岁的妻子和不满周岁的儿子。

漪琳后来没有改嫁，一直活到1991年在美国逝世，享年79岁。

漪琳在美国逝世，是因为她儿子安家在美国。

她的儿子得到郭家的悉心照顾，青少年时代接受了很好的教育。小学上的是“全闽师范学堂附小”，即现在的乌山小学。学校离他们宫巷家很近。附近那所私立福建学院是他父亲依彪生前没念完的大学。1945年他13岁的时候上了中学，福建省立福州中学，即现在的福州第一中学。学校在东街口东边的三牧坊，离他们宫巷家也很近。1948年，郭老板一家人举家移民美国，漪琳和初中刚毕业的儿子也都去了。那时候，郭老板的母后大人已经作古。

哎呀呀，程老汉写这部长篇小说巨著，就像农民养走地鸡，任由那些鸡满山遍野地跑，放情丘壑，随心所欲，一扯就扯远了。

下一章要吹集结号了，要把走地鸡呼转来，继续讲本书主人公程天尺的故事。

（呼，福州话读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