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公定庆的坟在我家杨梅山上,墓碑刻的就是这四个字。杨梅成熟的日子,我母亲总要摘一篮好的供在墓前石桌子上,叫一声:“阿爹,杨梅好吃了。”我说母亲:“满树杨梅你只给一篮。你让他自己随便摘着吃。”母亲很坚决地说:“依你外公的性格,他不会自己摘的。”
孙公定庆,是我母亲的爹、我的外公。
我经常怀念祖母,怀念早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就死于非命的我的祖父,但我很少想起外公,尽管在一个村。我是他最大的孙女,他宠我不在话下。当我觉得应当为他记录一点什么时,除了这个四平八稳的名字,想不出更好的标题。我外公,印象中就是这样四平八稳的人。
时光水一样无情流淌,一代催着一代老,趁记得,趁我还有写的愿望。到我们的下一代,可能将不再知道这个名和这个人,给了她们身上流着的部分血液。
我们村五百余户,姓孙的就外公一家。外公是独自从邻村搬来的,那个村叫乌龟山,据说是因山头呈乌龟状而得名。外祖世代渔民,到我外公这一代有兄妹三人,从外公的兄长——我的大外公——以前住的祖宅来看,祖上应该是殷实人家。外公的妹妹——我的姑婆——也嫁了富足家庭。
我无从得知外公搬出来的确切原因。大外公庄重严肃,颇有长兄如父的风范;大外婆是大家闺秀,生得面如满月,慈爱而干练,自从我外婆患病卧床后,更是将外公的四个子女视为己出。我们与堂舅堂姨家至今像至亲那般来往。凡此种种推测,似不存在兄弟反目离家出走的可能。一说是我外公年轻时浪荡不羁,完美如楷模的兄长天天在眼前,重压之下就搬出来了。这是可信的,我小舅舅像外公,年轻时也荒唐过。
去大外公的家要走一段十来分钟长的狭窄山路,四季野草迷漫。如今公路汽车畅通,山路早废弃了,但即便鼎盛时也荒凉不堪。外公就是沿着那条山路告别渔业村,走进农业村。在村口的山坡下,许家那个角落,他找了块向阳的空地,青山不远,臂弯一样圈着。他盖了房,平出一方小小的院子,炊烟轻袅的黄昏,有很美的夕阳可看。这种背井离乡不觉得凄凉,倒怀有年少轻狂的诗意。
外公仍在渔船作业,虽然风一程雨一程,收入想必是好的。朋友做媒,他娶悬山岛上李家幼女为妻,那是个大眼睛、有着白皙皮肤和满头乌发的玲珑好姑娘。做媒的朋友,由此成了外公的连襟。
大舅舅和我母亲相继出世,双眼皮和瓜子脸都是从外婆那里复制过来的。接下来的阿姨和小舅则完全是外公的翻版。大儿子明龙,乏善可陈的名字;女儿名雅文,在金花、银花满地跑的年代,目不识丁的外公给我母亲起这么清新的名字,足见用心。比起长子、当时的孙家长孙,我外公显然爱女儿更甚。
我想起年轻时的外公,就是年轻时小舅舅那副样子。板寸头,细长小眼睛爱笑,鱼尾纹比别人长得更早些,干净的长脸配挺鼻梁,一双能说会道的薄嘴唇。外公年轻时想来是讨女人喜欢的,他是安分的土地里突然闯入的神秘后生,有力量有血性,有如花美眷。他是乡邻女人们得闲聚在一起织毛衣时的好话题。外公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在我少不更事时偶有耳闻,无非是屋前屋后那些模样周正、男人常年不在家的寂寞少妇。等世上有我,她们都已经长成了干干净净的小老太。
那时还没有小舅,外婆李氏菊仙还是妙龄少妇。外公出了洋,外婆带着三个子女守着家。风言风语想必是有的,比如后屋庭院深深的大宅子里,对谁都倨傲的漂亮许家主妇,对外婆分外亲热些。比如前头平国娘的那件呢褂子布料,都说是外公给扯的。外公拢洋了,手板宽的带鱼,小面盆大小的乌贼,屋前屋后都有份。上了桌,则轮流请外公去喝酒。男主人都常年不在家的,孩子都被打发走了,外公坐了上席,低眉顺眼的小少妇把自己收拾得一身光鲜,媚笑着给外公斟满烫嘴的黄酒。这样的酒席,外婆自然是没份的。
外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但她撕不下这张脸。她想着想着要来气了,外公一句软话就把眼看要窜上来的火给熄灭了。直到小舅舅出生,坐月子的外婆一觉醒来发现丈夫不见了,摸索着穿好鞋子,刚出家门就听到前院国平母亲肉麻的浪笑声。正是子夜时分,一轮上弦月把院子照得惨白,这笑声分外蹊跷,对面青山重重叠叠地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想像中的荒诞场面似梦魇把外婆缠住,她再也没能挺住,腿一软坐在当院,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
外婆月子里这一病,就是大半辈子卧床不起,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连饭都需要人喂,如此直至离世。这个变故是重大灾难。四个孩子,大的不足十岁,小的尚在襁褓之中,我年幼的母亲开始担当起主妇角色。而我的外公则从此一改浪荡相,提前进入中年。
从小到大,我对外婆感情淡漠。她对小时候的我而言,是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从我记事起就在照顾她。有时候去外公家,外婆要上厕所了,我就得从床上扶起沉甸甸的她,帮她穿好鞋子再扶着她去厕所。她的一只发抖的手撑在我肩膀上,拖着两条无力的腿一步一挪蹒跚地走。那感觉十分怪异。阳光好的日子,外公不是在地里侍弄庄稼,就是在山上砍柴。我被母亲打发去外公家:“去把外婆扶出来晒晒太阳。”
大舅结婚前外公新造了五间瓦房,两边各带一小厢房,拥着开阔的院子,房里房外每天打扫得一尘不染。院子背风,初春或晚秋的太阳暖暖地晒着。外婆坐在竹椅上,因不见阳光脸色惨白,她已经老了,但她的轮廓依然十分好看。外公把她收拾地很干净,全身没有一丝异味,衣裳穿不旧,也永远是新的,乌黑短发散发着木槿香味,整齐地在耳后别了发夹。
到我能充当外婆的“拐杖”,她已经瘫痪在床上近二十年。孩子慢慢长大,成家,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外婆也在床上慢慢老去。二十年如一日的,是我的外公。
如今我翻出这些记忆深处的细节,无语哽咽,只是心惊。为我的外公。
外婆已经不抱怨了。刚开始肯定抱怨过,怨外公,怨命运,怨世界只一屋子大。她的额头皱纹深刻,眼神却出奇清亮。她黑白分明地看着我,只像是看一个熟人。这么多年瘫痪下来,心早就灰了,连骨肉都爱不起来,更谈不上恨。嫁出去的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到她跟前诉苦,她听着,一声不响,连劝慰都没有。她低头看着自己一刻也停不下来的双手,她拿自己的双手都没办法,她对全世界都没有建议。
她在慢慢地熬时间。熬到灯油都耗尽。
外婆在,外公就是被木桩系住的船,被枯藤缠住的鸟,哪里都不能去。阿姨嫁的地方要翻山越岭,外公好几年都难得去一趟,去了也急急回来,从不过夜。外婆去世,对外公、对她自己都是解脱。我们都以为外公从此可以过悠闲晚年,殊不知他还是天天趴在田地里。我父亲让他去我家住两天,他在外婆生前的床头打转,“不去。”他说。他习惯了,像是人间会习惯苦难,像是银河会习惯寂寞,像是被圈养惯了的猛虎再也离不开牢笼。
外公家到我家走路才五分钟,他连我家都不太去。他非常矜持,同时恪守一套很古老的礼仪,老丈人无事不登女婿家门。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有祭祀,叫外公来吃餐饭总要三催四请,我和弟弟起码得轮流各跑两趟他才肯来。这么几步路,他也要换上作客的衣服,一路肃穆着。他是真怕人家笑话他又上女婿家。
人家小孩去外婆家,我则是从小就说“外公家”。人类有豺狼天性,除了血脉相连,更记得谁对自己好——这样说,或许是对外婆不敬。
我在外公家边的村小学上了四年学,每天下午第二节课快结束时,外公总是笑眯眯地站在窗口给我带零食。几块饼干,一只苹果,吃得最多的是刚从灶膛里掏出来的喷香煨年糕。外公煨年糕堪称一绝,不焦不沾灰,边角泛着金黄。我至今爱吃煨年糕,爱到被家里人当笑话的地步。但当时的我不知,为了这一块煨年糕,外公要掐着时间特意烧一大锅水,柴火也有讲究,得用晒干了木柴爿。
那是刚刚能吃饱的年代,我的课间点心总是惹孩子们流口水。老师好言好语劝外公别再拿来,外公板着脸说:“你让这么小的孩子饿着!”我小时侯个矮,坐第一排,外公老担心我会饿。再者,他喜欢看我坐在学堂里的样子,“囡哎,你妈就没福气好好读书。”外公从来没当面喊过我名字,一直叫囡,“你以后要有出息。”
“要有出息”的话,我奶奶也经常说,她接下去还有一句:“有出息了要对奶奶好。”我外公就从不要求我对他好。他是连自己生养的子女,都不指望他们孝敬。
我母亲有稀罕的吃食给外公送去,或者给买件衣服,他总是说:“一天到晚拿东西回娘家,像什么话!”他把母亲骂回家,母亲委屈得要哭。
外婆去世后,他跟着小舅一起过,还在地里劳作,帮小舅妈带孩子,全村人都还记得我那小表妹,被我外公珍宝一样天天捧在手上。
小舅妈其实孝顺,外公好酒,她一日三餐给外公烫好酒。外公对小舅妈说:“我现在还有用,喝一口你别难看。”小舅妈急了:“爹!你说啥!”
到晚年,外公渐渐体力不支,自觉成为小辈的负担了。有一次他认真地对我父亲说:“我现在可以死了,免得白吃饭被孩子们难看。”他说要先戒烟再戒饭最后戒酒,等酒戒完就可以死了。父亲回来说时很是黯然:“你外公做人太仔细(谨慎的意思)。谁会难看他?”
外公就真的一样一样地戒,谁劝都不听,等戒到酒后没几天就离世了。他死于小感冒,在床上躺了两天安然撒手西去。他真是“仔细”到连死都不肯像样病一次,亲子一场连服侍的机会都不给。
今生种种恩怨都是前世的债。外公这辈子,仿佛“再来人”,逐一还债,再不相欠。
要写外公,最适合执笔的应当是我父亲。可惜先父一生辛劳又过早离世,并没有从容回忆的福分。
外公跟我父亲是忘年交。我曾跟朋友说:“我妈是父亲跟外公喝酒喝来的。”此话想来未免轻佻,仅作美谈,可一笑了之。
我父亲自小丧父,后继父入赘。继父虽也厚道,到底不是亲生骨肉。父亲十八岁即与祖父母分家,两间茅房一贫如洗,文革时又因亲生父亲的关系被定为黑五类。这些,且是另一出苦戏。
父亲和外公虽然同一个村,不过点头之谊。大概是在砖窑厂做工时才开始深交的。
外公好酒,我父亲也爱喝两口,难得的是俩人都喝得很文气,既不喝醉,更不会发酒疯。外公就常把父亲喊去家里喝酒,父亲也三天两头帮外公做点事。他们坐在饭桌前,对方酒杯空了就给斟上,劝酒是不劝的。外公喝酒,是我见过的最有范的喝法,他就喝黄酒也用那种半两的小酒盅,酒与杯口平,端起来一滴不洒,咪一口无声地歇一会。下酒菜可以很简单,盐炒芝麻、花生米,或者是水煮蚕豆。这样喝酒古风浩荡,简直心仪,可推心置腹。天长日久,遂成知己。
那年父亲二十六岁,已是名副其实的老光棍,虽然家境清贫,却也颇有才华,又知书达理,为人厚道。外公怜我父亲的才,思谋着要做媒。想来想去,想做给我外婆的娘家侄女。不料对方嫌父亲家贫,一口回绝了,还怨外公做媒没有诚意。我猜想,外公当时未尝没有赌气成分,一怒之下把自己女儿许给了我父亲,意思是“我就看好他了”。我母亲小我父亲十年,当时才十六,情窦未开又眉清目秀,父亲做梦都没想过。
婚后难免磕磕碰碰,我很小的时候母亲还偶尔带我去向外公告状。对这个大女婿,外公一句重话都没有,一味责怪母亲不懂事。我婚后,父亲对女婿也这般好。父亲经常说:“女婿是娇客,重言重语说不得。”后来才知道这话是外公传下来的。
外公对父亲的看重是显而易见的,去外公家吃饭,只要父亲未到场,一桌子人谁都不许动筷。而其它人——即便同是女婿的我的姨父——如果没赶到,则过时不候。吃饭时,外公坐上席,左侧必是父亲。父亲在世时,母亲一系所有亲戚都跟外公一样如此礼待我父亲。印象中外公与父亲从来没有说过很多话,俩人都是默默的,但所言所行彼此有敬意。那份情谊,远超越普通的翁婿关系。
父亲一生经历太多生离死别,中年时,至亲长辈、同胞手足一个个离世,但他从来不哭。这辈子,我见父亲落泪只两次:一次是他临终前几天在病床上忽然落泪,是自知大限将至,百感交集;另一次就是外公去世,是壮士舍泪酬知己。
外公去世我已在外地求学。回来奔丧时,灵堂上见我父亲披麻戴孝长跪不起,不由悲从中来。外公对我父亲的恩情可谓再造父母。
因这般恩重如山,世间才能有我。
注:本文配图均来自网络及作者供图,若有侵权及版权问题请后台联系!
作者:陈英子
责任编辑:孙鼎期
排版:朱清植
普陀作协欢迎来稿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